第383章 《最后一课》

类别:女生频道 作者:长夜风过字数:4371更新时间:25/04/27 01:01:15
    程永新脸色沉了下来,对刘鹏涛道:“没看到我这里还有客人吗?什么稿子,先让肖编他们先审一下吧。”

    刘鹏涛这时候才看清坐在程永新对面的是著名作家毕飞宇,顿时汗都下来了,连忙道歉道:“毕老师,我不知道是您在这里……”

    毕飞宇倒不介意,温和地道:“没关系,文学编辑嘛,看到好作品难免激动一点——你收到了谁的稿子?”

    程永新也不是真的不高兴,见毕飞宇不介意,就顺势问道:“对啊,是谁的稿子,这么大惊小怪的?”

    《收获》是国内纯文学的“四大花旦”之一,创刊几十年来走出了无数名家大师,按理说哪怕是刘鹏涛这样的新编辑,也不应该这么失态才对。

    刘鹏涛这时候才定下心神,说道:“张……张潮的稿子,叫《最后一课》。”

    程永新皱起了眉头,问道:“张超?没听说过啊,是哪个明星、主持人、艺术家什么的吗?”

    这年头明星写书也是潮流,前几年倪萍就出了本《日子》,还被编排进了赵本山的春晚小品里。

    如果是哪个大明星、大主持人之类突然心血来潮给《收获》投稿,刘鹏涛这样没经验的年轻人确实有可能激动。

    但是这种人一般都直接对接主编或者出版社高层,不太可能通过公共邮箱投稿。所以程永新有些纳闷。

    刘鹏涛连忙解释道:“不是张超,是张潮。弓长张,潮水的潮。”

    程永新不由自主重复了一遍:“弓长张,潮水的潮——张潮?你是说哪个张潮?”

    刘鹏涛无奈道:“现在还能有哪个张潮?就是那个张潮。写《原乡》的张潮,写《刑警荣耀》《逐星者》的张潮。”

    程永新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但想来刘鹏涛也没有骗自己,禁不住自己就站了起来,有些震惊地道:“张潮?你说他给我们杂志投稿了?还是通过公共邮箱?”

    毕飞宇听到以后也大感意外,侧过身子看着刘鹏涛,也想听得更清楚些。

    刘鹏涛点点头道:“我也不敢相信。但是邮件的地址拼音是他,作品的落款也是他,作品的质量……也像是他的,所以我才赶来给您汇报。”

    程永新听到前面两句,眼睛都开始放光了,满是期待的神色;但听到最后一句,又收敛了起来,质问道:“什么叫‘像是他的’?那到底是不是他的?”

    刘鹏涛有些委屈,道:“邮箱是最普通的新浪邮箱,落款也只有一个名字,是写得……挺好的,所以才需要您来判断啊!”

    一般杂志社收稿,都要求“真名”“笔名(如果用的话)”“电话”“通讯地址”缺一不可,只有一个名字是不规范的。

    刘鹏涛本来都想直接点右上角的X号了,但这篇作品的开头确实吸引到他,一直看下去后,他越来越觉得就是张潮本人的手笔,所以才有那声惊呼。

    程永新知道这件事很重要,无论是张潮本人投稿,还是一个巧合——有个作者名字也叫张潮,或者笔名叫张潮——作品质量既然能“迷惑”到刘鹏涛,那自己一定要亲自看一看,避免错过。

    要知道刘鹏涛虽然在《收获》只是个年轻的新编辑,但却也是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毕业,还在不少报刊杂志上发表过作品,无论理论水平还是写作实践都很扎实。

    能让他“惊呼”的作品,恐怕不多。

    程永新有些为难地看向毕飞宇,毕飞宇善解人意地道:“我也挺好奇地,介意我一起看看吗?”

    程永新放下心来,哈哈笑了一声道:“正好让您把把关,看看这个‘张潮’到底是真的,还是西贝货。”

    这时候主编室里的动静已经引起了其他人的关注,不少编辑都在门口探头探脑,程永新沉吟了一下对刘鹏涛道:“小刘,稿子有多长?你打两份拿进来。”

    刘鹏涛兴奋地应了声:“不长,一万多字的短篇,我马上去打!”

    说罢就出门打稿子去了,就连身子都比平时直三分。

    毕竟编辑的地位主要来自于他能约到什么样的稿子,要是从此能搭上张潮这条线,刘鹏涛在《收获》杂志里的地位,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刘鹏涛离开办公室以后,程永新和毕飞宇相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诧异的神色。

    程永新犹疑地道:“如果真是张潮的作品,为什么是《收获》?他的稿子不是都该由《青春派》来发表吗?”

    毕飞宇沉思了一会儿才道:“说不定他是想找点‘刺激’?反正他在赚钱这件事上应该已经不太执着了。”

    程永新点点头,对毕飞宇的猜测表示认同。如今,绝大部分的成名作家,尤其是头部作家,基本都退出了单篇投稿市场。

    对他们来说,把作品投给文学杂志是一件非常“亏本”的事。

    即使是短篇、中篇,攒起来成为一个集子直接出版成书,收益远比杂志社那几千块稿费高。

    毕竟《收获》这样的杂志,实行的也是90年代的稿酬标准,最高也不过千字500元。

    现在文学杂志之所以还能收到大作家的稿子,无非是编辑和作家作家的关系密切,有长期的合作关系;第二是这些大作家有固定的读者群,作品哪怕发表在杂志上,也不太影响单行本的销量。

    在表象之下的潜规则就是,新作发表在文学杂志上,尤其是像《收获》《当代》这样的国内“顶刊”上,更容易受到文学奖的青睐。

    大家可以不在乎几千、万把块的稿费,但是对“名气”还是比较重视的。

    正谈说间,刘鹏涛拿着两迭打印好的A4纸文档进来,分别递给了程永新和毕飞宇,但也不出去,直勾勾地盯着两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程永新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你先忙去吧。放心,如果真登上了,责编还是你。”

    刘鹏涛这才高兴地应了声“好”,出了主编办公室。

    此刻编辑室里已经热闹起来了,刘鹏涛经过每一个座位都有同事问他:“真的是张潮?”

    刘鹏涛只是笑道:“是不是,那要等程编和毕老师看完才能定,我说了不算。”刚刚他在打印文稿的过程里又看了一遍,越发肯定这篇真的来自张潮。

    “就这你还卖关子!”猴急的编辑根本等不及,直接凑到刘鹏涛的办公桌上,就看起电脑上正打开着的文档。

    不一会儿,这小小的办公桌旁边就围了一圈人,叽叽喳喳:

    “你慢点翻页,我刚看到一半!”

    “这么慢,怪不得每次集体审稿你最慢!”

    “诶诶,你往上翻一点,我再看看……”

    ……

    听着外面编辑室的动静,程永新和毕飞宇相视而笑,毕飞宇道:“张潮的稿子,也难怪。”

    程永新感叹道:“是啊。说起来,他‘流落在外’的稿子好像只有《花城》和《青年文学》各拿了一篇。哦,还有人民文学上那个谍战的中篇,不过他署名第二。”

    毕飞宇扬了扬手上的稿纸道:“开始看吧,我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程永新点点头,低头开始看了起来。

    这篇名为《最后一课》的,开头就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所有选择都是迟到的回声:口袋里一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辞职信;妻子寄来的离婚协议;早餐店找零的一张2元纸币和4个1毛硬币;半包香烟;一个打火机;一团餐巾纸;用钥匙圈两把钥匙;薄得像卡片的钱包;半截无意中塞进来的粉笔。掏出哪一个,都能概括张潮贫瘠如戈壁的人生。】

    毕飞宇笑了:“还真是他的风格,具体、精确,琐碎、凌乱中却仍然秩序俨然。”

    程永新只点点头,耐心地继续看了下去:

    【春天的晨雾像块浸了陈醋的抹布,湿漉漉地糊在脸上。从24岁到40岁,这里的气候从来没有变化,像校准过的时钟,到了哪个时节就会吐出什么样空气与阳光。已经是个江城人的张潮很久都没有觉得这有什么难受,唯独今天。张潮不能确定到底是他变了,还是气候变了——或者这个小城已经感觉到他要离开,于是像刻薄的房东对待退租的房客一样严厉。

    “你去江城运气会好呢!”爸爸给张潮整理了一下衬衫的衣领,就像小学的时候妈妈给他整理红领巾,“江城有乌龙江,你的名字里有潮,江水总是要涨潮的,你的日子也会跟着涨起来。”那时候的张潮,脸上干净得刚刚像涂过腊。今天的天气太热,这层腊渐渐溶化,露出坑洼不平的泥地和青黑色的灌木。】

    程永新微一凝神,发现这篇在回叙往事和切回现实之间并没有进行任何提示,而是根据思绪的延展与情节的推进自然而然地切换过来,形成了一种浑然一体的阅读感受。

    当然,如果没有耐心的读者,就会觉得线索纷乱;而像程永新这样的成熟作家、编辑,则感到丝滑无比。

    “张潮的写作技巧又有进步啊!”程永新虽然只看了个开头,但是内心已经认定这就是张潮写的了——即使不是“真的张潮”,那也等于是为文坛发掘出了一个新秀。

    随着他的翻阅,这篇《最后一课》渐入佳境——

    【学校门口传达室窗台上,门卫老周探出半张油亮的脸:“张老师,开发商又送购房优惠券来了。”大红色的优惠券递了过来。张潮没有接,低下头说了一声:“谢谢,我不需要。”匆匆钻进人流里。学生的脚步、说话,车流的胎噪、汽笛,还有每天早上校门口循环播放的一段录音:“注意安全,严禁打闹。”把老周也许会从暗哑的嗓子里挤出来的低沉笑声给活埋了。

    生孩子以前的黄玲是江城一中声音最好听的女老师,听她说话像被熨斗贴着来回推,时间长了,心里有再深的褶痕都会被熨平;但同时,也有会另一些枝条从缝隙里长出来。张潮不止一次想象过如果不是在教室、备课室、会议室、礼堂、操场、食堂……这些地方听黄玲的声音,会是什么滋味。当然,不止一个男老师这么想,张潮甚至是其中比较斯文的一个,只会在别人把意淫宣诸于口时附和着笑。所有人都说黄玲生孩子的时候把嗓子喊坏了,现在像鸭子叫;脸色也一天天黄黑起来。她从男老师的聊天里消失了,只有在每天早上走进校门的时候,听到当年她录制的“注意安全,严禁打闹”,才会依稀记得有过这么一个声音好听的女人。……】

    随着叙述的缓缓推进,一个失意的小县城教师的半生,扑面而来。

    作为一个“从学校到学校”的老师,张潮用16年证明了自己的无能。学校里,职称评不上,领导看不上;家庭中,妻子也已经离家许久,并且要求离婚。

    在一场大学同学的聚会当中,曾经被自己看不起的董超在深城做家教,已经开起了小汽车,还在老家买了一套房。在一场酣畅淋漓的醉酒后,董超拍着张潮的肩膀,让他来深城帮自己。

    “三年,兄弟,只要三年,你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回江城。”

    有了这句话,张潮下定决心辞职离开学校,连编制,连最后一个月的工资都不要,甚至连给校长找其他老师接手的过渡期都没有。

    他要干干脆脆地走,像一个侠客一样,“事了拂衣去,千里不留行。”

    今天他就准备给高三的学生上完最后一堂课,就把辞职信摔在校长的办公桌上,然后留给所有人一个孤高的背影。

    在最后一堂课短短45分钟的时间,他陷入了现实与心灵的双重纠葛、互迫中。

    他觉得自己在学校里的「最后一课」要给学生讲些“重要的话”,希望学生能对自己留下印象,甚至幻想有一天,其中的一个学生成了作家,会在作品里深情回忆他。

    但学生对他陈腐的说教只有不耐烦,催促他赶紧讲考卷,或者干脆让他们上自习,让他尴尬不已。

    他又想着自己会充满骄傲与骨气地向一向看不起自己的校长递上辞职信,校长会感到意外甚至震惊,并且进行假惺惺的挽留,自己则会毅然决然地拒绝。

    但校长的实际表现是如释重负,很爽快地同意了他的辞职,并且很快找到了另外一个老师接手,这让他失落不已。

    他还以为自己的同事得知这个消息以后,会有几个平时要好的人来挽留他,结果一个也没有,这个消息甚至没有传出去。最后他失望不已……

    张潮就像一个泡沫一样,“噗”一声破裂无踪,就这样消失在江城一中校园里。

    他想象中的「最后一课」的悲壮感并没有实现,反而是现实给他上了「最后一课」。

    采用了现实主义与轻度的意识流相混合的手法,在「现实」「臆想」「回忆」「情绪」中来回流动,形成了一种「一咏三叹」「重章迭句」近乎诗歌的结构形式。

    当然,这只是的前半部分。

    不过程永新和毕飞宇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翻阅的手,互相对视了一样,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眼神里已经完成了一次交流:

    “是他吧!?”

    “当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