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我要去看望石原，你安排一下！

    张潮吓了一跳，心想堂堂大媒体不会这么煽动民意吧，于是点了进去，这才发现是“雅虎论坛”里的一篇帖子，因为跟贴的人多，所以被显示在首页了。

    张潮虽然不通日语，但是通过有限的几个汉字还是可以看出帖子楼主的愤怒情绪，下面跟贴的内容则完全不甚了了了。

    一时半会也找不到靠谱的翻译，忽然想起「清极院」的女将荻原美穂的英语很好，于是按铃给叫了进来，让她对着帖子翻译成了英文，自己也能听个大概。

    荻原美穂也是第一次接到这种“任务”，不过良好的职业感让她迅速调整了状态，认真为张潮翻译起讨论串的内容。

    张潮听了一会儿，意外地发现主贴的观点并没有太多人附和，更多的日本人是怀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看待这件事，甚至有人认为石原才是该被“天诛”的那个。

    主贴的内容大概是：

    【诸君！今日银座发生国耻！支那文人张潮用恶毒比喻刺激石原桑中风，这是针对大和民族精神领袖的恐怖袭击！此人用「男公关」侮辱政治家，根本是支那射向日本的文化毒箭！要求外务省立刻吊销其签证，驱逐其回国！】

    回帖的态度则有趣多了：

    【大叔醒醒，你家石原桑已经75岁了吧？中风不是正常的吗！话说「男公关」怎么了？我们行业年缴税380亿円，比石原收的政治黑钱干净多了～】

    这一看就是在歌舞伎町讨饭吃的从业人员。

    【虽然不赞成张潮桑的恶毒比喻……但石原先生上月削减了儿童医疗补助，中风的话，大概才是真正的“天诛”吧？（LOL）】

    看来是个家庭主妇。

    【石原桑削减福利时怎么你们不说「天诛」？我们这些失业者才是该被「诛」的吧？东京市已经是丢弃中年人的垃圾场了。】

    应该只是个失业者。

    【大阪人表示看戏真开心～东京老爷被中国小伙骂倒（死了应该更好），比「X-JAPAN」演唱会还有趣！建议张桑下次来道顿堀，我们请吃章鱼烧管够！（大笑）】

    如果说东京发生什么坏事谁最高兴的话，无疑是大阪人。

    【其实厅里都在偷偷叫好……石原的「东京都改造计划」要是落实，我们至少得加班三年了！突然好讨厌张潮桑啊，为什么不真的把知事气死呢？他的性格，还有回来的可能啊……（哭脸）】

    这肯定是市政府的社畜。

    【刚刚用张潮桑撒稿的动作做了新应援舞！姐妹们试跳发现超解压～已上传Niconico，标题就叫《文学暴击！让你社长也中风の秘技》】（Niconico是日本2006年上线的线上影片分享网站）

    张潮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宅舞的灵感来源，只能ORZ了。

    【这个张潮桑的新书据说要出版了？什么时候？哪里可以买到？】

    这条最让张潮欣慰。

    【谁知道张潮桑的联系方式？他撒稿子的样子好有男友力，我要向他表白，我愿意跟他去中国。】

    张潮还没有来得及高兴，看到这个ID的头像怎么好像长着胡子？这是混进来奇怪的东西了吗？

    ……

    荻原美穂整整翻译了20分钟，不时还要为张潮讲解这些回帖里各种只有日本才了解的梗，也讲的口干舌燥。

    张潮见状连忙去给她倒了一杯水，却吓得这位女将伏地连连道歉，表示让客人“伺候”自己对女将来说是一种失职，请张潮把水放下，自己到时候去外面喝就好了。

    张潮见状也只能把水放到一边，有些无奈地道：“不然你先去喝口水再进来吧，我还有些事情要拜托你。”

    荻原美穂这才又向张潮恭敬地伏地一拜，向后退出房间，又给张潮拉上了障子（和室的纸门）才起身离去。

    张潮心里摇头感慨，发达国家里能让外语能力这么强的女性，卑微得像古代婢女的，恐怕也只有日本了。

    自己父母昨天还偷偷和自己说，这里什么都好，就是荻原美穂伺候人伺候得太周到、太恭顺，有时候让他们“难受”，所以提前一天结束了东京的行程，去京都了。

    不一会儿，荻原美穂就回来了，并且给张潮带来了一盘和菓子。

    这是一种日本的传统糕点，种类多样，团子、麻糬、馒头、铜锣烧……都包括在内，这盘里就兼有多样，想吃哪种都可以。

    张潮随手拿起一枚麻糬塞进嘴里，问荻原美穂道：“石原这么招人讨厌吗？他不是连续做了三任东京都知事吗？支持率应该很高吧？”

    荻原美穂思索了一会儿才回答：“现代的日本人普遍政治冷感，对选举不感兴趣，每次知事选举投票率都低的可怜。

    石原先生当选得票大概就是200多万票，而东京都的人口有将近1500万，整个东京都市圈的人口则有3000万……

    投票的又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中年人、老年人，喜欢在网络发表意见的一般都是年轻人。日本年轻人不喜欢老人，尤其不喜欢老年政客。

    所以阁下在论坛上看到的肯定是对石原批评的言论多，而支持的言论少。如果阁下去中老年人比较多的居酒屋听一听，也许会大有不同。”

    张潮听完这一番分析，不禁对荻原美穂刮目相看。虽然并不复杂，但也涉及到了政治选举、社会结构、舆论分层等多种知识，逻辑完整、态度冷静，并没有一味向着张潮。

    之前虽然来过两次清极院，也都是荻原美穂接待的，但与她的接触都是事务性的，只知道她英语很好，却没有想到她的见识也不错。

    张潮不禁好奇地问道：“你的分析对我很有帮助……你的英语也很好，你应该读过大学？或者是留过学？”

    荻原美穂伏身低头道：“能帮助到阁下就很好，至于我自己的经历，并不值一提。”

    张潮无奈，只能道：“我希望通过你，准确把握日本舆论的动向，这对我后续的行动十分重要。因此我需要了解你的教育背景，判断你的专业性。”

    荻原美穂没想到张潮会这么说，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说道：“我大学毕业于「津田塾」，是英文专业；后来又去了美国留学，学的是政治学……不过只上了一年就回来了，所以学校就不必提了。

    只不过我回日本没多久，就在这里工作了，专业能力……恐怕已经生疏了，无法满足阁下的需求。”

    张潮这才仔细观察了荻原美穂——之前因为她涂白了脸，所以不敢盯着看——大概不到40岁，算一下她读大学、留学美国的时间，大概就是日本经济泡沫破裂那几年。

    张潮猜测荻原美穂应该是当时某个中产，甚至富裕家庭的女儿，因为经济下滑，家里无法负担她留学的费用，只能被迫回国。

    当时日本的就业环境很不好，号称“就职冰河期”，她这样的高知女性反而更难找工作，估计还要为家里还债。

    能来「清极院」这样的招待会所当女将，恐怕已经是上上之选了。

    不过这些都只是张潮内心的八卦，现在也不可能向荻原美穂求证，他需要的是对方的专业能力，于是道：“你让其他人去外面把今天的晚报都买回来。

    你呢，就在这里陪我看日本的新闻台。石原中风应该算大新闻了，我想听听日本的媒体怎么报道。这部分如果不在你的服务范围内，那算我单独雇佣你。

    费用就按照高级翻译，或者法律顾问的价格结算给你。怎么样？”

    荻原美穂闻言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醒悟这是失礼，又连忙低下头来道：“只要在清极院里，阁下的命令就是我的天职。

    所以……并不需要您另外付钱。”

    张潮点点头道：“好，你赶紧去安排了，顺便让厨师给我弄碗拉面。现在是8点钟，正是新闻时间。”

    荻原美穂深深伏下身子，比之前更低，用一种难明的口吻道：“嗨！”

    不到20分钟，张潮就捧着热腾腾的拉面，坐在客厅的电视机前，听着荻原美穂为他翻译电视台对“石原中风”一事的报道——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清极院里看电视。

    他料想的没错，“石原慎太郎被中国年轻作家骂中风”几乎是今天最热闹的新闻，所有的电视都将之当作大事来播报。

    张潮把石原比作「男公关」的片段；张潮把稿纸撒向空中的身姿；石原中风倒下的场景……一遍一遍在各个电视台反复播放。

    首先看的是日本NHK电视台《新闻观察》节目，主播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他面容严肃地对着镜头说道：：

    “……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突发中风事件持续发酵。最新民调显示，18~29岁群体对张潮言论支持率高达58%，而60岁以上群体反对声浪突破83%，他们要求政府立即逮捕或者驱逐张潮，凸显了民意的分裂。

    京都大学法学教授中村良平指出，本事件或成检验日本《宪法》第21条言论自由边界的标志性事件……”

    NHK（日本广播协会）作为日本的公共电视台，是依靠民众缴纳视听费运营而独立于商业资本外的公立媒体，态度相对比较超然，一般不会轻易站队，会尽量表达多方面的看法。

    果然主播嘚啵嘚了一会儿，就切换到了街头采访，第一个接受采访的是银座街头的白领女性，步履匆匆的她被记者拦下来，听完了相关内容后，她用嘲讽的语气道：

    “石原不是说过‘职业女性是生育率下降的元凶’？现在轮到他说不出话，希望他不要浪费国家的医疗保险了。他这样的老人是不是日本老龄率上升的元凶呢？”

    张潮听完荻原美穂的翻译以后，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道：“好了，换一个台吧，听听别人怎么说。”

    荻原美穂拿起遥控器按了两下，果然又看到「张潮+石原」的画面组合，这次是「朝日电视台」的一个政论节目，一个秃头的男人在镜头前喷溅着口水吼道：

    “这是支那对日本的文化侵略！张潮就是从中国来的恶鬼，用他那根恶毒的舌头摧毁大和魂！”

    另一个戴着眼镜的嘉宾则冷静得多，不过话里话外，也充满恶意：“究竟是谁允许这个蔑视日本文明的中国人在银座大放厥词？张潮用街头风俗业比喻政治家，不仅是对石原先生的侮辱，更是对东京都民智的践踏。

    当务之急是启动《入境管理法》第24条，将这种破坏日中共荣的‘文化恐怖分子’驱逐出境。”

    荻原美穂解释道：“这个节目一向以激烈的言论著称，未必能代表电视台的立场。”

    张潮道：“没关系，这比当初我在美国被指控‘种族歧视’安全多了。换个台吧。”

    荻原美穂显然不知道张潮还有这等经历，她虽然去美国才一年时间，但也知道这在美国是一个禁忌话题，听张潮的口气，似乎他从“种族歧视”指控中全身而退了？难以置信。

    不过作为专业人士，她按捺住了好奇心，又给张潮换了一个电视台，一个新闻节目的嘉宾评价道：

    “需要警惕的是，「张潮-石原」事件正在演变成日本社会代际矛盾的宣泄口。年轻人通过支持外国人批判老辈政治家，本质上是对年金改革不满的移情……”

    张潮打断荻原美穂的翻译问道：“什么是年金改革？”

    荻原美穂答道：“「年金」就是「养老金」，日本老龄化很严重，政府储备的养老金不够用了，想从「厚生年金」，也就是职工的养老保险里，拿出一部分补贴给「基础年金」，也就是全民养老金。

    但是这样对现在的年轻人就非常不公平……”

    张潮听完点点头，道：“再看看别的台。”

    荻原美穂又按了几下遥控，就看到一个号称是「庆应大学」学生的握紧拳头道：“张潮撕破了平成废柴的遮羞布！石原派那些老害整天说什么‘昭和男儿’，其实不就是靠吸年轻人的血续命吗？”

    随即镜头又切换到银座，一个看起来像俱乐部老板娘的女人道：“张桑那晚要是真来当ホスト（牛郎），绝对能成为传说哦～（轻笑）……”

    张潮一脸黑线，连忙道：“换台、换台。”

    马上一个脸色黝黑的男人出现在荧幕上，对着镜头咆哮：“八嘎！中国佬懂什么东京？我每天通勤三小时供养妻儿，石原先生说要减税有什么错？那些支持中国佬的若造（年轻人），等你们四十岁还住在団地就懂了！”

    ……

    张潮看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富士电视台的喜剧节目《笑神降临》，一个搞笑艺人模仿石原口吻道：“八嘎呀路！老夫就算坐轮椅也要继续骂支……”话没有说完，就突然嘴歪眼斜倒下。

    他的搭档，男扮女装扮成了护士，大声喊道：“医生！病人看到《朝日新闻》头版又抽搐了！”

    关了电视，张潮消化了好一会儿，才道：“看来我把石原气中风这件事，好像真的没有那么严重？”

    荻原美穂显然也在思考，并没有立即回答张潮的问题。

    她面前摆着十几份报纸，是刚刚司机买回来的，她打开一份给张潮，正是《朝日新闻》的晚报版，其中的头版头条就是《平成言论自由保卫战》。

    荻原美穂逐字逐句给他翻译道：“石原知事突发中风令人遗憾，但将责任归咎于文学批评是危险的思维倒退。张潮的尖锐发言恰恰印证了东京作为言论自由港口的包容性。

    我们注意到在2ch论坛上，25岁以下青年支持张潮的比例高达63%，这提醒执政者需要正视代际认知鸿沟。”

    张潮不禁乐了出来，怪不得刚刚电视里的喜剧艺人要表演石原看到《朝日新闻》以后要二次中风，原来如此。

    荻原美穂又翻开一份《产经新闻》，这上面的报道就不那么友好了——

    【……本报独家获取医疗报告证实，石原知事系因情绪剧烈波动引发脑出血。自民党干事长山本太郎怒斥：“这是针对大和民族精神领袖的言论恐怖主义！”

    据悉超过300名支持者在石原知事医院外集会祈福，同时要求外务省依据《入管法》第24条立即吊销张潮签证，驱逐出境。】

    荻原美穂道：“日本的舆论一向如此，很难达成某种一致的看法。石原固然有令人同情之处，但身为争议政客，当然也有惹人讨厌的地方。

    阁下的举动虽然有争议，但恐怕在日本年轻人心里，您也是个英雄啊。”

    张潮心下了然，拿起手机给角川历彦拨了过去，说出一句让对方心脏停跳的话：“我过两天去看望石原，你安排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