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伟大的艺术家,总能洞见世界的真相
类别:
女生频道
作者:
长夜风过字数:4497更新时间:25/04/27 01:01:15
《今夜,我们都是印度人》这篇文章的切入角度还是很巧妙的——
它首先指出了基兰·德赛之所以使用英语作为自己的写作语言,并不是因为“母语”或者“非母语”的因素,而是印度的官方语言本身就是“英语”和“印地语”两种。
“英语”之所以成为印度的官方语言,是因为印度遭受英国的侵略,当了英国200年的殖民地,这是历史因素,并非个人能控制的。
所以张潮用“创作使用母语”来刺激基兰·德赛,是一种对历史的无知和不尊重。
【回顾中国民族的百年沧桑,我们也曾经饱受帝国主义的侵略与蹂躏,对印度、对基兰·德赛,更应该抱有一种同情与理解。】
【“揭疮疤”绝不是一种理性、友善的交流态度,张潮作为中国青年作家的代表,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撕下了文明的面纱,赤裸裸对一名女性进行人身攻击。】
【一个女性,在印度这样的社会环境中,成为一名作家,已属不易之事;而能远渡重洋,在异国他乡获得认同、取得成功,更是一种奇迹。】
【此刻,基兰·德赛不是一个人——她是全世界亿万独立女性的象征;印度也不是一个国家名称——它是所有被侵略过的国家的代表。】
【忘记历史,等于背叛过去。】
【张潮用自己无知、傲慢的嘴脸,给整个中国,和所有的中国人抹了黑。】
【中国要想融入世界,成为国际大家庭的一员,就不容许有这样“文化沙文主义”的代言人活跃在舆论舞台上。】
【我要代表张潮,代表全体中国人,向基兰·德赛和全体印度人民深深鞠一个躬,说一声:“我错了!我们错了!”】
【认不认识基兰·德赛,只是一个文学问题;支不支持道歉,是一个良心问题!】
【今夜,我们都是基兰·德赛;今夜,我们都是印度人!】
……
应该说,这篇文章的迷惑性和煽动性还是很强的。“种族歧视”在中国没什么市场,但是“百年屈辱”“帝国主义侵略”这种说法还是能引起很多人的共情的。
张潮那句“我用母语写作”的话没头没尾,确实也容易让人觉得是对那位印度女作家的攻击。
这让许多张潮的支持者都没有办法为他辩白,心中还隐隐觉得——“这次,大概是他错了?”
在2007年,这还是一个比较敏感的话题,毕竟张潮这样影响力的作家,已经默认代表某一方面的国家形象,他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视为“中国人如何如何”。
极短的几个小时内,网络上要求“张潮道歉”的声浪不绝于耳,这篇《今夜,我们都是印度人》的文章,点击量更是破了百万次。
署名“世界风”的博客,风头也很快盖过了韩涵、徐才女,大家纷纷都在猜测这个ID背后究竟是谁?
要知道在2007年,博客总点击量“破亿”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单篇文章几个小时点击量破百万,算得上“轰动”了。
关键是命门切得准,恐怕张潮本人也很难回应这种质疑。
“怎么样,效果不错吧?”中国南方,羊城一间咖啡厅隐蔽的角落里,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向眼前金发碧眼的“外国友人”得意地说道。
这是工作日的下午,有闲工夫在这儿喝咖啡的人很少,大部分都是打包带走,此时更是只坐着他们一桌。
外国人朝他竖起了大拇指,用赞叹的语气说道:“没有想到,方老师他们做不到的事情,你做到了。”
中年男人略微扬起下巴,说道:“他们就是不懂,对付张潮,不能凭蛮力。要用这儿!”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外国人赞赏地道:“林,你真是一个天才!从几年前你为布什总统‘虚构’的那一份就职演讲就能看出来,你拥有这方面的天赋。”
名为“林”的中年男子喝了一口咖啡,自豪地朗诵起来:“……人类千万年的历史,最为珍贵的不是令人炫目的科技,不是浩瀚的大师们的经典著作,不是政客们天花烂缀的演讲。
而是,实现了对统治者的驯服,实现了把他们关在笼子里的梦想,因为只有驯服了他们,把他们关起来,才不致害人。才不会有以强凌弱,才会给无助的老人和流离失所的乞丐以温暖的家。我现在就是站在笼子里向你们讲话。……”
这是他的得意之作,在一次演讲中,他假称这段文字是来自美国总统小布什的就职演讲,不仅震撼了现场的大学生们,更在事后广为流传,一度在搜索引擎当中,比真正的演讲内容排名还要靠前。
“林”朗诵完以后,又不屑地笑道:“你不知道当时那群傻X有多激动,真他么好骗。还他么大学生、大学教授呢,全他么一群没脑子的傻X。”
外国人一边倾听他深情并茂的朗诵,一边轻轻地为他鼓掌,结果没想到最后又听到一串脏话,连忙用夸奖来掩饰自己的尴尬:“精彩极了!即使布什总统听到这一段,也不会反对它出现在自己的演讲稿里。
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
“林”想了想道:“现在高层保护张潮的力度很大,纸媒和电视现在都不敢报道,只在网络上流传。但是没有关系,张潮起家就是在网络。
只有在网络上形成了质疑张潮人格的强大思潮,他的根基才会动摇。”
外国人疑虑道:“这点之前不是没有人试过,但是都……”
“林”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才道:“他们都太保守了。总寄希望于张潮自己犯错——什么文章代笔,什么录取作弊……这都太容易被张潮反证了。
只有那些看起来和张潮不可能沾边的事在网络上流传,大家的兴趣才会被真正的激发出来,也才会逼得张潮在不断的回应中露出破绽——
就像这次,这家《美国印度人报》就做得很好!他们就逼张潮说错话了嘛!”
外国人顿时对“林”的思路大为倾倒,追问道:“那这不就是……不就是Fake News(假新闻)吗?老百姓会相信嘛?”
“林”再次露出轻蔑的表情:“这就是你们之前犯的一个大错,让他们暂时相信有什么用?张潮三两下就澄清了。所以不要追求让这些愚民们相信,而是要让他们感兴趣。
张潮刚澄清一条,就会发现还有五条、十条在等着他。而且一条比一条离奇,最终让他疲于奔命,他的影响力和公信力自然就土崩瓦解了。”
见外国人还是不理解,“林”举例道:“比如网络上有一条传言说‘张潮其实是个变性人,他家里为了要个男孩,就给他做了手术,从女生变成了男生’。
你说,张潮是回应呢,还是不回应?”
外国人目瞪口呆,“林”不禁又洋洋得意起来,接着道:“他要不回应,那这条传言就会有一部分人相信,包括曾经支持他的人。
他要回应,该怎么回应?是去医院出具一份体检报告,还是开新闻发布会当场脱裤子?他这么做了,同样会有人觉得他是小丑,开始取笑他。
既然都是谣言,就不要在乎其真实性,而要突出其荒诞性——越荒诞,人们越喜欢传播。所以你们以前那种‘九真一假’的思维过时了;‘九假一真’,甚至‘十假无真’,才能真正起到传播效果。”
外国人叹服道:“林,NED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不过如果是在美国,这么做,恐怕是要被判刑。”
“林”闻言笑道:“有赖于你们对‘世界风’这个账号提供的技术保护。”
外国人夸道:“从某种意义上,这里才是言论自由的土地。——林,这次结束以后,我会推荐到香港的BBC任职,那里有一个亚太地区新闻主管的职务空缺。”
“林”先是脸色一喜,但随即就变得严肃起来,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调道:“打倒权威,是知识分子的神圣使命。
用谣言倒逼真相,是公民的神圣权利!谣言是存于人心深处的真相,是群体表达意愿的方式,是大众对抗宣传和谎言的武器。
它不是事实,但比事实更真;它经不起推敲,但比真理令人信服;它漏洞百出,但大众深信不疑。
而我,林楚生,正在行使我身为知识分子和公民的使命和权利!其他的收获,只是”
外国人:“……”一时间也无法分辨林楚生到底是在他面前表演,还是真的信了自己这套说辞,但无比佩服林楚生这惊人的语言组织能力,竟然能把“造谣”说得这么高尚,这在美国的媒体人里都是罕见的本事。
林楚生此时也放松下来,意犹未尽地道:“可惜,可惜……”
外国人好奇道:“可惜什么?”
林楚生道:“可惜这次实在太仓促了,美国那边没有办法配合我们的行动。只是说他‘种族歧视’……我不觉得张潮会被这样的攻击打倒。”
外国人叹了一口气道:“自从‘燕京春天’被关闭以后,NED方面对经费审核的要求就提高了很多。这次能让主播在新闻节目里抨击张潮‘种族歧视’,已经是我动用了私人关系的结果了……
要是等流程走完、经费下拨,恐怕张潮都已经回来中国了。”
林楚生闻言一愣,吧嗒了一下嘴,眼神顿时显得犹豫起来。
外国人看到他的神色,立刻明白了对方在想什么,连忙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用担心,经费会有的,这次就当先帮我一个忙。”
林楚生脸色变换两次,才道:“希望我的努力不会白费。——不过你们也不要指望‘毕其功于一役’,这次风波未必能动摇张潮的根基。
后面还有很多行动要接续上,才能真正让张潮臭掉、倒掉。”
外国人点点头,道:“到时候,还需要你来主持大局。”
林楚生一看表,站起身道:“好了,我下来够久了,要先上去处理一下工作。摩根先生,很高兴这次能和你交流,希望我们的合作能一直这么愉快。”
外国人摩根举起咖啡向他致意:“一定能。我还要再坐一会儿,你先上去吧。”
说罢,目送林楚生走进了那栋略显老旧的大楼。随后,一阵寒意沿着脊梁慢慢爬上了摩根的后脑,让他不禁打了一个颤。
即便是在“一线”工作了超过30年,摩根也很少见到林楚生这样的人物——能随时在各种不同的身份中切换自如。
知识分子、公民、流氓、媒体人、叛国者、阴谋家……更是在中国南方的媒体圈里,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极其擅长内容运作。
如果不是工作,摩根不想和他哪怕有一秒钟的接触——林楚生隐藏在眼镜后的目光,总让他想到蛇的信子……
想了一会儿,摩根举起咖啡杯一饮而尽,然后也举步离开了小小的咖啡馆。
远在美国的张潮,还不知道万里之外的祖国大地上发生了什么,他刚美美地从睡眠中醒来,打着哈欠洗漱完,去餐厅吃了一份早餐,又施施然去了观景车厢,欣赏窗外的美景。
现在正是早上7点半,列车刚刚驶离爱荷华州的奥塔姆瓦,继续向西穿越爱荷华州的广袤农田和典型的中西部风光。车窗掠过的是大片的玉米和大豆田地,不时点缀着小镇和乡村的悠闲景致。
旅程中有一段,列车与密西西比河平行而驰,宽阔的河面上波光粼粼,似乎在诉说自己当年的辉煌。
“你怎么还有闲心在这里看风景?”许蕊雅的声音在声音在背后响起。
张潮转头看去,只见她和苏珊两人都面带愁容,不禁感动又好笑,说道:“那还能怎么办?呆在包厢里唉声叹气不成?”
许蕊雅一时语塞,然后问道:“那你在想什么?今天下午的记者会,想好说什么了吗?”
张潮笑道:“我在想,马克·吐温。”
“嗯?”这个答案让两人都懵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琢磨个外国作家。
张潮指着窗外的景色道:“密西西比河啊!这可是密西西比河啊!你们两个不都是搞文学的,没有点感触吗?”
许蕊雅和苏珊:“……”我们就不该来。
张潮继续道:“这可是诞生了《汤姆·索亚历险记》和《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密西西比河;这也是《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里的密西西比河……
马克·吐温、威廉·福克纳,他们成就了这条河;这条河也成就了他们。可以说,我对美国文学最初的印象,就是这条河。
你们说我能不激动吗?”
许蕊雅和苏珊:“……”老大,你犯文青病是不是有点不分时间地点和场合了。
张潮看她们仍然一脸懵圈,露出“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继续道:“马克·吐温,你们没有想到什么吗?”
许蕊雅从牙缝里蹦出来几个字:“《汤姆·索亚历险记》……你不是说了吗?”
张潮摇摇头道:“不是这部。其实在中国,他最有名的作品不是这两部长篇,而是一篇不起眼的讽刺小品,叫做《竞选州长》。你们看过吗?”
许蕊雅和苏珊,一个点点头,一个摇摇头。毕竟《竞选州长》确实不算马克·吐温的代表作,在中国,它是因为特殊原因被抬高了,选入了语文课本,因此在几代人心中家喻户晓。
张潮看向窗外的密西西比河,说道:“伟大的艺术家,总能洞见世界的真相。我在想,如果我是那个竞选市长的人,被几个孩子抱住大腿叫爸爸,我该怎么办呢?”
随即回头对两人粲然一笑:“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