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小说是人生的解药,也是毒药!

类别:女生频道 作者:长夜风过字数:5289更新时间:25/04/27 01:01:15
    “What exactly do you hate, your motherland or your mother?”

    听到张潮的问题,黎翊云不再着急要离开,而是倚靠在包厢沙发上,久久不能言语。

    张潮并不着急,而是悠闲地喝了一口咖啡,对同样坐在对面的苏珊道:“听说你最近成了专栏作家了?”

    苏珊合上笔记本,有些骄傲地道:“《波士顿先驱报》。我负责「海外艺术家」专栏,每期向读者推荐一位美国本土以外的艺术家,包括文学、绘画、音乐和一些当代艺术。”

    张潮笑嘻嘻地问道:“那我上了几次了?”

    苏珊时候竖起食指,认真道:“1次,就1次。”

    张潮故作不满地道:“太少了。”

    苏珊接着道:“1次,但是分成了part1、part2、part3,是系列报道。就在你的《大医》拿到‘全美书评人协会最佳’以后。”

    张潮有些故作得意夸张的语气道:“这还差不多。”

    苏珊道:“主要是你和基兰·德赛之间的得奖争议太富有戏剧性了,主编让我无论如何要加强报道。”

    张潮无奈地道:“我这算‘无妄之灾’了。其实基兰·德赛拿了布克奖就已经证明了她的优秀,多一个或者少一个‘全美书评人最佳’,其实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苏珊撅撅嘴道:“但是她的同胞不这么看……”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闭嘴,并且望向过道上的大卫·米勒。

    大卫·米勒也被她刚刚的言论吓了一跳,连忙对她做出了一个剪刀手势,意思是刚刚那段他会交代剪辑师剪掉。

    毕竟涉及到种族问题,语言里的任何小瑕疵都会被放大,尤其是以团结和敏感著称的印度裔。

    张潮实话实说道:“我确实不太欣赏移民作家过度关注‘文化冲突’‘种族歧视’‘夹缝生存’题材的做法,一部两部写写没什么,但是一代人、两代人、反复写,就有点无趣了。

    我倒是能理解文学应该为弱势和边缘人群发声,讲述未被诉说的痛苦与挣扎……但这不是文学唯一的宿命。一个作家把自己的人格、经历投射在创作中,可以疏解自己自己内心的忧郁。

    从这个意义上讲,一剂解药……”

    说到这时,良久未语的黎翊云忽然道:“……我的母亲是小学老师,我父亲是物理学教授,我从小到大读的学校都是全燕京,也是全中国最好的。

    多么完美的家庭,不是吗?……”

    张潮立马闭上了嘴,开始倾听;苏珊又打开了笔记本,开始记录。

    黎翊云看着包厢车窗外面不断划过的深绿色的针叶林与碧蓝的湖泊,与内华达州、犹他州的荒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身处两个世界

    此时列车已经进入了科罗拉多州境内,沿着落基山脉不断攀升,高耸入云的山峰被白雪覆盖,阳光在山脊上闪耀,如梦似幻。

    黎翊云的声音平静到似乎在诉说别人的故事:“我父亲虽然是大学教授,却是我见过最相信宿命的人。他默默忍受母亲几十年如一日的暴力、失控和脆弱,告诉自己,也告诉我——‘这都是命’。

    你知道相信宿命的人会怎样吗?”黎翊云忽然把问题抛给张潮。

    张潮凝神一想,回答道:“会显得……执着,或者任劳任怨?”

    黎翊云摇摇头,露出一丝嘲讽的神色,似乎在说“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时候”,但很快这丝嘲讽又沉没入她平静如水的诉说里:“相信宿命,或者用中国话说,‘认命’,会让一个人平静、勤劳、快乐,甚至有近乎于皈依某种宗教的神圣感。

    我父亲在日复一日的自我催眠下,一步一步走向事业的高峰,成为了一流的教授。但是我,做不到。

    你觉得我用英文写作是来美国以后才开始的吗?”

    说到这里,黎翊云的神情终于有了动摇,变得苦涩而无奈:“其实我从高中就开始用英文写日记。因为我母亲看不懂,就不会犯神经质。

    我来到美国,是为了离开我那个‘完美的家庭’。离开我暴君般的母亲,也离开我认命的父亲。所以,我的主题永远是‘逃离’‘出走’。

    我不想‘抵达’任何天堂,我知道这世界上没有天堂。但这世界上总有离地狱更远的地方。

    你问我,我恨的是motherland,还是mother,我可以告诉你,都有,都是。我母亲的神经质让整个家庭陷入了恐怖当中,而那片土地上的传统则一次又一次庇佑和放大了这种恐怖。

    我父亲的认命,是因为‘离婚不好看’‘家丑不可外扬’‘忍一时风平浪静’‘一切为了孩子’……可笑吗?就是这么可笑。

    而作为女儿的我呢,任何反抗都是‘不孝’,都是‘白眼狼’,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从懂事开始,我一次又一次地说服自己……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我不是父亲,我说服不了我自己。”

    张潮等几人闻言,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尤其是黎翊云在诉说的过程当中,第一次使用了中文——在讲“家丑不可外扬”这些俗语的时候。

    不过尴尬没有持续太久,黎翊云自嘲地道:“你说的没错,用母语表达确实更加精确。——但我不会用中文创作的。”

    张潮微微笑道:“是不想你的母亲看到?”

    黎翊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张潮道:“中国有句老话,‘任何不幸里都蕴藏着幸运,任何幸运里也都蕴藏着不幸’……”

    还没有说完,黎翊云就忍不住道:“你是想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吧?”忽然意识到自己又讲了中文,连忙闭嘴了。

    张潮笑得更开心了,道:“是,是。你看,不用母语,确实表达不容易准确。出生在‘完美的家庭’,是外人眼里的‘幸运’,但‘命运中所有的馈赠,早已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黎翊云忍不住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想用茨威格来嘲笑我吗?”

    张潮严肃起来,说道:“当然不是。今天至少有那么几句话,你是我的‘老师’,让我窥见了不曾见过和理解的世界。比如你对‘认命者’的描述,就比我在大部分文学作品里看到的更加生动和准确。

    我只是在思考,我这么幸运的人生,暗中又被标注了什么价格,命运又会在什么时刻向我索取这份报酬呢?”

    黎翊云闻言,脸色倒是一松。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在张潮面前说这么说,她甚至有些后悔。虽然对作家来说,直面自己的家庭是必修课,但黎翊云在今天之前并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到底是张潮的那句话触动了自己呢?大概是那句“是一剂解药”?

    张潮继续说道:“……特殊的家庭经历,成为你创作的泉源。所以无论是《不朽》还是《那与我何干?》,都只是你给自己开出的药方。

    你觉得在当中将自己的恐怖经历重现与放大,并将之泛化为中国人的一种普遍体验,甚至是延续至今的普遍体验,可以让自己的内心得到宁静,是吗?”

    黎翊云道:“……也许吧。但我并不认为这只是我的个体经验,某种程度上,我确实是在复现中国人的命运。这种命运,是从久远的时空和传统当中传递到当年,也传递到现在的。”

    张潮没有着急反驳,而是好奇地问道:“你多久没有回国了?”

    黎翊云一时语塞,但片刻之后还是模糊地回答道:“很……很久了。”但紧接着道:“你是不是想说,我并不了解现在的中国,也不了解现在的中国人?

    确实,你和我最近见过的,以及印象里的‘中国人’都不一样。你不是我,也不是哈金,你有属于自己的独特人生。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描写的中国就不是‘中国’。它也是中国,是属于一部分人,至少是我的‘中国’。……”

    张潮耐心地听黎翊云说完,才道:“我同意。我几年前就和人聊过,历史不是一块打磨光滑、只有一面的大理石,而是由无数细碎侧面组成的水晶,任何记叙都有其价值,但也都只能反应它的某个——至多某几个侧面。

    写是你的权利,谁也不能剥夺这种权利。”

    黎翊云疑惑道:“那你的意思是……”

    张潮问道:“你来美国超过10年了,有没有想到过写一个‘美国故事’呢?或者至少是‘中国人的美国故事’?”

    黎翊云沉默下来。

    张潮道:“文学史上,并不是没有深耕一个题材的作家,但这些作家几乎都不是用‘恨’与‘痛苦’来驱动自己持续做这件事。”

    黎翊云脸色一滞,有些不服气道:“你怎么知道我只会写这些?”

    张潮这时候的脸色变得冷峻,有些玩味地道:“因为美国人只爱看这些。”

    这时不仅黎翊云,就连苏珊,和过道上的大卫·米勒的脸色都变了,张潮这句话似乎一下就戳破了东西,让一些潜规则被赤裸裸地揭露了出来。

    张潮道:“作为异国作家,你在美国读者和书评人面前的第一次亮相,就是一个‘反叛者’‘逃离者’‘批判者’……这些标签会牢牢钉在你的身上,很难取下。

    他们会鼓励你创作更多‘抨击体制’‘揭露真相’的,然后为你献上赞美。但是一旦有一天你厌倦了,你说‘我要写点别的东西’,那会怎么样呢?”

    黎翊云脸色煞白,喃喃道:“詹姆斯不是这么说的……”

    张潮好奇问道:“詹姆斯是谁?”

    黎翊云道:“他……他是我的写作导师。他告诉我,现在西方的作家太过于关注‘个人’,丧失了对‘集体的声音’的描述能力。

    而这种能力,还存在于‘中国’和‘日本’这样国度的作家当中。他让我珍惜……”

    许蕊雅这时候补充道:“他说的应该是詹姆斯·麦弗逊,黑人作家,也是爱荷华写作工坊的毕业生,是第一个拿到普利策奖的黑人。”

    张潮点点头,道:“习惯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对作者和读者同样如是。当你的创作被狭窄地定义时,你可能会发现自己像一头奶牛一样,不断反刍自己的痛苦,然后挤出他们想要的风味的牛奶……

    哦,对不起,这个比喻有些刻薄了。”

    黎翊云摇摇头,道:“感谢你的坦诚。或者你说的是对的……你的意思是,我也许就是无数个‘流亡美国的异议者’中的一个?”

    张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低头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对大卫·米勒道:“咖啡都喝两天,我实在受不了。下一站买点茶叶吧?茶包也行。”

    大卫·米勒正听两人的对话入神,闻言匆忙用手比了个“OK”的手势,表示知道了。

    张潮这才转头对黎翊云道:“是不是不是由我来决定的,而是你自己。我知道有些作家,像你前面提到的某位,那是当成了终身奋斗的事业,是支撑他创作的原动力,那无所谓。

    可是你呢?能用恨与痛苦,支撑自己往后几十年的写作吗?”

    接着又道:“你厌恶规训,逃离‘笼子’,但规训在任何社会和文化当中都是存在的。就像美国的文坛,让来到这里的作家,一次又一次地重复那些陈旧的故事……”

    黎翊云良久不语,忽然道:“我更希望听到你对我的技术性的评价。——据我所知,你是一个技巧型的家。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张潮这时候露出了真诚的笑容,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说道:“我觉得你总是太着急地将笔下的人物扔到毁灭性的灾难当中,试图通过将他们的人生简单的毁灭来展现时代的残酷。

    但是并不是生活的简写版,当你为一个人物注入了灵魂以后,那他自有其行动的逻辑和与命运的互动,不应该每个人都是被简单地毁灭掉。

    这样会让我这样的读者怀疑你并不关心如何呈现一个生动的故事和一些真切的人性,而只是将自己预设的意识粗暴地投喂给了读者。

    这种阅读感觉并不美好。它既没有传统扣人心弦的曲折变化,也没有现代主义对人幽微内心的全面展现。

    它更像是一副由孩童的涂鸦、少年的日记和成年人的呓语拼接起来的装置艺术品,有一些精彩之处,但整体上形式大过了内容,过于饱满和频繁的象征使用,也让我读起来感到疲惫。”

    黎翊云一笑,道:“所以其实我没有他们夸得写的那么好,是吗?”

    张潮道:“可能,也没有我说的这么不好。”

    黎翊云没有纠结这个问题,而是问道:“你说是人生的一剂解药,你觉得它能真的能治好病吗?”

    张潮想了想,道:“确实是人生不幸的解药,但也是毒药。什么药吃多了,都是毒。”

    黎翊云忽然用中文说了一句:“‘是药三分毒’,对吗?”

    张潮笑道:“很准确。”

    黎翊云笑了起来,不再是苦笑、(自)嘲笑,或者礼貌性的微笑,而是一种释然的笑容,就像放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张潮也不再说话。今天和黎翊云的对话,让他感觉到疲惫无比又启发颇多。

    最早开始看许蕊雅翻译的这位燕大的“师姐”的作品时,他确实觉得又是个千篇一律的“流亡作家”。上一世他就不爱看这些作家的作品。

    但是具体和黎翊云接触下来,除了一开始有些辞锋上的较量以外,后面的讨论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不堪。黎翊云甚至敞开了心扉,聊到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痛苦……

    这让张潮忽然有了一种警惕——原来当家庭或者其他个人经历带给自己的痛苦无法排解,也无法说服自己与命运和解的时候,就会把这种痛苦归咎于更大的人群。

    从“时代的悲剧”角度来解释自己的不幸,算是一种……本能?

    黎翊云这样的作家,从个体角度上衡量,与街边的小酒馆里喝的醉醺醺以后抱怨社会不公、世风日下的失意中年男人并没有不同。

    但是作家那种敏感而骄傲的内心,会把这些情绪异化为独一无二的感受,并且说服自己接受这种独一无二。

    愤怒是激发创作的动力,但也是毁灭创作的业火。

    张潮从黎翊云身上,似乎看到了重生前的自己……

    正想着,列车长长的汽笛声提醒乘客,新的一站到了——这汽笛声是模拟出来的,颇有蒸汽机车时代的味道。

    这一站是科罗拉多州的首府丹佛,也是黎翊云这趟旅程的终点。

    下车前,黎翊云忽然回头对张潮道:“今天……很愉快,谢谢你,也请原谅我开始的无礼。……嗯,再见,学弟。”最后两个字,黎翊云是用中文说的。

    张潮站在车厢门口,目送黎翊云远去。

    这时候许蕊雅和苏珊也走到车厢门口,对张潮道:“这一站要停30分钟。要不要去候车厅里的超市逛逛?你不是说要买茶叶吗?”

    张潮闻言大喜,一步跳到站台上,伸了个懒腰,道:“可算不用在车厢里憋着了。走,去超市!”

    说着,带头向候车厅走去。大卫·米勒追了上来,把车票递给了张潮,道:“等会要凭它重新进站!”

    不到3分钟,张潮三人就站在了丹佛联合车站的候车厅里,这里有小咖啡馆和吧台,还有一个供乘客购物的小超市,规模只比便利店略大点。

    张潮几人在里面逛了一会儿,发现确实没有中国茶叶卖,只能无奈买了一盒立顿的茶包和一些小零食。

    正要结账,苏珊忽然指了指悬在收银台上方的电视:“你们看……”

    张潮和许蕊雅抬头看去,只见正是张潮昨天在车厢门口冷冰冰地对与《美国印度人报》的记者丢下一句:“……我是用自己民族的母语写作。”的画面。

    画面的色调明显经过调制,张潮的脸色显得阴森又严肃,语气更是冷漠中不乏调侃。

    很快就转到了主播画面,一个印度裔面孔的主播正在声嘶力竭地控诉:“张潮,就是个种族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