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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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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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风过字数:4156更新时间:25/04/27 01:01:15
内华达州面积列美国50个州的第七位,人口却只有300多万,名副其实的地广人稀,“加州和风号”在内华达仅停靠3站,是沿途所有州里最少的。
列车从里诺站启程后没多久,就一头扎进了内华达大盆地里。午后的阳光洒在广袤的土地上,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荒凉盐碱地和稀疏的植被构成了单调的二重奏。
远处,微微起伏的地平线与天际线交织,仿佛大地在逐渐昏暗的光线中睡去,静谧而庄严。
偶尔会路过几处看似有人烟的小镇,但仔细再看,发现早已经破败不堪、人去楼空,只有荒废的铁轨和一些还未完全倒塌的建筑诉说这里曾经的辉煌。
“这些基本都是以前淘金热时代兴起的小镇,黄金被挖光了,人就走光了。”苏珊在一旁介绍道。
“卓别林的《淘金记》说的是这里吗?”张潮好奇地问道。
苏珊道:“《淘金记》讲的是「克朗代克淘金热」时代的故事,背景在阿拉斯加和加拿大的育空区,不在内华达。”
许蕊雅补充道:“美国历史上的淘金热有好几个时代,加利福尼亚、内华达、阿拉斯加、蒙大拿……都有过淘金热,甚至都直接改变了当地的人口结构。
像加利福尼亚的淘金热,就有大量华人参与。‘圣弗朗西斯科’为什么也叫‘旧金山’?原来那里是‘金山’,黄金被挖光了,华人淘金者又去了别的金矿城市,它就变成‘旧金山’了。”
张潮笑道:“你还真熟悉美国的华人历史。——对了,每次淘金热会维持多长时间?”
许蕊雅想了想后,才回答道:“最长的也不过8年、9年,短的话也就2年、3年吧。大多数淘金小镇在黄金资源枯竭后几年就没有人居住了,最短的可能只要几个月。
像加州的萨特河,发现金矿后2年内就涌进了90万人;金矿枯竭以后,又在两三年里跑得只剩下几千人。”
张潮感叹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苏珊忽然兴奋地道:“这句话我学中文的时候听过!是形容王朝兴起和覆灭的吧?”
张潮点点头道:“是的。不是有点像这些淘金小镇吗?”接着又问许蕊雅道:“那时候的华人淘金者也很多吗?”
这正说到许蕊雅的专业了,她梳理了一下思路,然后才说道:“19世纪淘金热时代,至少3万多华人移民登陆了美国西海岸,然后前往不同的淘金小镇。
像刚刚说的萨特河,就至少有几千名华人。但是他们并不全是淘金者,也有很多从事其他商业,比如洗衣房、餐厅、杂货店、理发店等等。
从事淘金的那些人里,也有一些成为了‘领袖’和‘工程师’。”
张潮颇感兴趣地问道:“能详细说说看吗?”
许蕊雅有些为难地道:“选修课上没有讲得那么详细。不过有提到华人淘金者参与了萨特河淘金镇的基础设施建设,包括道路、桥梁、仓库和公共建筑。
还有一些华人矿工带来了先进的水利工程技术,如修建水坝、渠道和水轮机,用于冲洗金矿,这些技术显著提升了淘金效率,延长了矿区的生产寿命。
华人矿工修建的水坝和渠道等水利工程至今仍部分保留下来,已经成为景点,有些则进了博物馆。
当然,也少不了种植蔬菜和水果的华人,为淘金镇提供新鲜的食物。”
张潮感慨道:“这大概就是中国人的秉性吧,到哪里都忘不了这些手艺。”
许蕊雅道:“你知道‘黄柳霜’吗?她是第一个在好莱坞闯出名声的华人明星。她的爷爷就是‘淘金热’移民,他的父亲就在淘金镇经营洗衣店。
淘金热结束以后,这些地方白人的排华倾向越来越严重,发生了很多针对华人的暴力事件。她的父亲不得不从淘金镇逃到了洛杉矶这样的大城市。
这些华人为了生存,被迫聚居在狭小、破烂的街区,慢慢就形成了我们说的‘唐人街’。”
苏珊这时候补充道:“……以及「唐人街」。”
许蕊雅看了苏珊一眼,道:“是的,以及「唐人街」。”
这两个年轻的姑娘,都发现张潮似乎对美国的华人移民历史十分感兴趣——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往往是一部作品的萌发阶段。
想到自己能参与进张潮这样一个有影响力的作家的创作当中,两人都有些兴奋。
张潮问道:“「唐人街」?指的是这些华人移民当中出了描写唐人街生活的的作家吗?”
不过许蕊雅还是把介绍“唐人街文学”的机会让给了苏珊。苏珊也打起精神道:“华人进入美国文学界比较晚了。其实「唐人街」指的是那些把华人描写成褊狭、难以同化和愚蠢的形象的。”
张潮听完以后倒是丝毫没觉得奇怪,不过苏珊后面的话倒是让人有些惊讶:“马克·吐温和布雷特·哈特几乎算得上最早把这种关于华人的刻板形象文学化的作家了。”
这两人都是美国鼎鼎大名的家。马克·吐温不必多介绍;布雷特·哈特是美国西部文学的代表作家,以描写加利福尼亚州的矿工、赌徒、娼妓而负盛名。
苏珊道:“他们作品里的华人不是赌场里的老千,就是形迹可疑的人口贩子,或者是其他什么劣迹斑斑的坏人。他们会在作品里用从华人那里听来的‘中式英语’来嘲笑他们。
当然,马克·吐温在《排华法案》以后态度有所变化,在《苦行记》里,华人的形象是‘温良无害’‘勤劳吃苦’的。
哈特的一部剧本里有一个专业的老千‘阿兴’,被他描写成‘下巴松弛的黄种人的细眼儿子’,‘“作恶多端的矿工惯贼’,‘喋喋不休的白痴’,‘道德毒瘤’。
这些基本都是为了迎合当时社会的排华情绪,而且随着排华潮的兴起,美国文学中对于华人的描写越来越不堪。”
苏珊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张潮,发现他面色如水,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情绪反应。一时间拿不准张潮到底有没有为自己同胞的遭遇而愤怒或者伤心,于是住了嘴。
许蕊雅显然也颇有研究,补充道:“其实那时候美国人对华人移民的态度非常复杂。一方面在外形和道德上极力贬低华人,一方面又流露出欣赏华人智慧和才华的态度。
他们似乎知道华人只是缺少机会,于是在各方面都要打压华人的发展。比如在19世纪末,洛杉矶的蔬菜供应就几乎被华人垄断了。”
张潮听完两人的介绍后,有些总结意味地道:“19世纪末期,美国内战早已经打完了,蓄奴制也废除了,但是歧视没有停止。
马克·吐温可以在《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描写一个憨厚的黑奴吉姆,也可以在《傻瓜威尔逊》里批判美国社会仍然未给黑人‘真正的自由’。
但即使这么一位对底层人充满同情的作家,也不能免俗地刻画华人的负面形象。单纯的歧视,只会无视;刻意的贬低,多少掺杂些愤怒和提防。
为什么会这样?是他们感觉无法掌控华人吗?”
苏珊陷入了沉思,许蕊雅则道:“可能是华人移民的‘优越感’太强了吧?”
张潮道:“哦?”
许蕊雅进一步解释道:“华人和其他移民不同。其他移民来到美国以后,虽然也会形成一些聚居区,但没有一个像‘唐人街’这样顽固的。
早期的华人移民即使在美国发了财,也时刻想着要回老家娶老婆、起大屋。像黄柳霜的父亲就有两个老婆,老家台山一个,洛杉矶一个。
他往返于中国和美国之间,但多数时间都呆在美国,只在结婚的时候回到中国,妻子生完孩子以后又来了美国——并没有带上这位妻子。
他们并不崇拜美国,认为自己的灵魂终会回到故乡;但在生前,他们又几乎不再回到中国。这种情感很复杂,就像是在理性与感性之间挣扎。
哦,还有,那时候的华人移民看不起其他亚洲国家的移民,认为他们都是野蛮人。华人还特别重视教育,即使非常贫穷,也要把孩子送到好地学校里学习,要做‘人上人’。
……”
许蕊雅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张潮思来想去,最后抓住了一个重点,道:“这种所谓的‘优越感’,其实就是一种不断争取、不断向上的精神吧?
中国人有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本质来说就是不相信什么‘血统’‘种族’和‘出身’。我们相信的是自己的努力和把握机遇。
这可能与美国的其他移民族群不太一样吧?”
苏珊这个时候插话道:“似乎确实是这样。我认识的华人同学,他们的家长,似乎都更倾向于通过自身的奋斗,摆脱原有的阶层。
所以他们学的几乎都是医生、律师、软件工程师这样的学科。他们并不热衷于参与公共活动,不像其他族裔。他们就这样,以个体的形式,这一点、那一点地去实现阶层的提升。”
随着许蕊雅、苏珊两人的诉说,张潮心中一个故事开始慢慢成型——他不想去描写在美国淘金的华人移民,他相信这方面自己就算了解得再多,也不可能超过有着第一手资料,甚至能采访到当事人的美国作家们。
但是他想描写的是大洋彼岸,华人移民“中国一侧”的故事。许蕊雅诉说的细节当中,有一个引起了他的注意——
第一代好莱坞华人女影星黄柳霜的父亲在老家台山的那个妻子,在丈夫离开以后,用了多少年伫望丈夫的归来?这种颇有点奇怪的家庭关系,不仅连接了两个国家、两种文化,也连接了两个时代。
张潮对此比较有感触,主要还是因为无论长福,还是福海,都是有名的“侨乡”。某种意义上,长福或者福海,并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代表了一种特殊的族群文化。
许多有移民经历的作家,最热衷的题材就是在“两种文化夹缝中的生活”,他们用笔触描绘新移民在美国这片陌生土地上,如何在保持传统文化的同时,努力融入新的社会环境。
这种双重身份带来的冲突与融合,成为了一种屡试不爽的题材。
无论是美国还是欧洲的文学批评界,都乐于看到一代又一代的移民作家,在他们面前一次又一次地展露自己受到的伤害。
经过和斯蒂芬·金的畅谈后,张潮更明确了自己的文学道路——把故事写给自己看,写给中国人看。而不是去取悦某些批评家,无论是什么国度的。
所以张潮心中的故事,不是发生在美国热火朝天的淘金镇上,也不是发生在鱼龙混杂的洛杉矶唐人街里,而应该是发生在山海依傍的中国沿海乡村,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里。
这是一个关于守望与背叛、爱与失落、寻找与皈依、痛苦与救赎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对母子——作为传统女性的母亲在伫望丈夫的归来;儿子呢,则对毫无记忆的父亲,有着极为复杂、微妙的情感。
就在儿子的订亲宴上,一个神秘的男人突然出现了……
不知不觉,三人就聊到了傍晚。车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很快就只剩下浓稠的黑色。
用过晚餐以后,张潮早早就让乘务员帮他把包间里的沙发放平、拼成了一张大床,然后躺到床上,开始酝酿今天只想了一个大致框架的。
不知不觉,就眯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张潮被告知,“加州和风号”已经进入了犹他州境内。对于这个州,张潮的印象只有两个——NBA的犹他爵士队,和能娶很多老婆的摩门教。
不过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窗外的风景也已经看腻了。午餐后,张潮就迎来了第二个嘉宾——华人作家,黎翊云。
黎翊云大概30多岁,表情严肃。
张潮想了想,用中文打了个招呼道:“黎师姐,下午好,很高兴见到你。”黎翊云是90年代燕大毕业生,张潮叫一声师姐,倒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没想到黎翊云却说道:“我希望你能说英文,这是在美国。”——她用的正是英文。
张潮一时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应,只能有些尴尬地道:“打招呼而已……”
黎翊云没有管张潮的解释,而是又重复了一遍:“你要用英文。我也只会用英文和你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