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来自“恐怖之王”的启示(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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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频道
作者:
长夜风过字数:4398更新时间:25/04/27 01:01:15
“你好,金先生!”张潮克制住内心的激动,向眼前的戴着眼镜、笑脸灿烂和蔼的老人伸出了手。
如果说这趟旅途有哪个作家最让张潮期待的话,那无疑是有“恐怖之王”称号的斯蒂芬·金。至于基兰·德赛和黎翊云,一个和他有“纠纷”,另一个虽然是华人,但完全不熟。
斯蒂芬·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让他激赏的年轻作家,站起身来和他握了握手,并且开玩笑道:“你的让我的妻子想和我离婚了。”
大卫·米勒和张潮都“哈哈”大笑,大卫·米勒还道:“那你应该抓紧把第八本《黑暗塔》写出来,这样塔比莎就不会让你变成杀人犯。”塔比莎是斯蒂芬·金的妻子,也是一名优秀的作家。
《消失的爱人》的男女主角尼克和艾米都是作家,双方的矛盾就起于丈夫尼克的写作事业受阻,经济收入严重下滑。
斯蒂芬·金能用这个来玩梗,说明他确实看过了这本书,所以一年前他的推荐与站台不是只为了钱。
而对大卫·米勒来说,《消失的爱人》被兰登书屋抢走,是他编辑生涯最严重的错误之一,所以他一定要通过《大医》来证明自己的眼光。
打完招呼以后,张潮和许蕊雅就坐到了斯蒂芬·金的对面,苏珊则和斯蒂芬·金坐一起;摄影师在门口架起了摄影机。
幸亏是能铺开床的大包厢,坐进这么多人也不会显得拥挤。四人在折迭成对坐沙发的床铺上各具一角,悠闲地倚在靠背上,每个人面前的小桌板上都放着一杯咖啡。
斯蒂芬·金率先开口道:“你们的旅程才刚开始,感觉怎么样?”
张潮道:“风景很美……呃,不过听了一点关于这里的历史,心里稍微有些沉重。”
斯蒂芬·金也是博学多识之辈,稍微一想就知道是什么“历史”了,于是道:“对于个人,或者小部分来说,来自国家或者更大群体的暴力,往往是真正的恐怖。
张潮问道:“所以其实您的当中那些吸血鬼、怪物、复活的死尸、异空间的魔神、永不消散的死灵,都是现实中某种恐怖的映射?”
斯蒂芬·金没有回答,而是道:“个体就像一只甲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皮鞋踩碎了。什么是最大的恐怖?未知就是最大的恐怖。”
张潮接过话头道:“可悲的是,这只甲虫甚至到死都不知道踩碎自己的其实不是皮鞋,而是穿着皮鞋的人类。而踩碎它,也许是有意的,比如一个恶作剧的孩子把它从树枝上抓下来,扔到地面上一脚踩碎;
但更多是无意的——它只是爬过某条路,以往经过无数次都没事,偏偏这一次有个人也经过那里。踩碎它以后人类还要喊一声‘倒霉’,然后找个台阶将它的尸体从鞋底剐蹭下去。
对甲虫来说,什么时候被孩子捉走,什么时候路上有人,都是无法预测的未知。我们人类在这个宇宙里,或者个体面对群体的时候,就像这样一只甲虫,有着金光闪闪的甲壳,但对能毁灭自己的力量,却无能为力。”
斯蒂芬·金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的英语很不错……你看过我的?”
张潮坦然道:“您的在中国被翻译出版的并不多,我只看过其中很少的几部。但是您改编的电影在互联网上流传得太广了。
《魔女嘉莉》《闪灵》《宠物坟场》……哦,还有伟大的《肖申克的救赎》。”
斯蒂芬·金“唔”了一声,然后道:“里面很多电影,其实与我的原著相差甚远……呃,毕竟电影是导演的作品,而不是作家的。
听说你的《消失的爱人》也要被拍成电影了?”
张潮笑道:“嗯。不过剧本我没管,怎么拍我更没有管。您说的对,那是导演的事。不过……”
斯蒂芬·金好奇道:“不过什么?”
张潮道:“如果只从观看的角度来看,作为您作品的观众,要比作为您作品的读者,要愉悦得多。”
斯蒂芬·金问道:“为什么?是因为文化背景不同吗?”
张潮点点头,很坦诚地道:“确实是文化背景的差异,导致我在读您的的时候,经常被您繁琐到有些唠叨的叙述——抱歉,我用了这个词,但绝不是贬义,而是在说自己的真实感受——
打扰得无法专心到情节上来。您的里有太多美国文化的元素——小镇、乐队、电影、名人、广告、俚语……几乎占满了章节的大部分篇幅。
这些对我来说太过于陌生了。但是电影就不同,这些元素被可视化地静置在画面的不同角落,并不会打扰我们欣赏人物和情节。
所以我才说,做您的观众,比做您的读者更为愉悦。”
斯蒂芬·金爽朗地大笑起来,对张潮道:“其实这在我的预料当中——我在自己的大部分当中,首先是在塑造一个属于我记忆的‘美国’,然后才能让人物拥有合理的动机和选择。
这也是你的《消失的爱人》异常‘干净’,而《大医》格外‘繁琐’的原因吧。”
张潮被噎了一下,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斯蒂芬·金反将一军——姜就是老的辣。
张潮只能心悦诚服地点头同意道:“确实如此。《消失的爱人》中关于美国乡下生活的细节和法律相关的内容,我都是在别人的帮助下完成的,大部分地方只能匆匆一笔带过。”
斯蒂芬·金接话道:“《大医》写的是你熟悉的历史、熟悉的文化、熟悉的人群,可以在其中肆无忌惮地刻画细节,所以这本我读起来更加真实,也更加有质感些。”
张潮自嘲道:“这就是《大医》卖不过《消失的爱人》的原因。”
《消失的爱人》出版一年多来,仅在美国、英国、澳大利亚等英语国家,销量就已经超过了200万册。
相比之下,《大医》相应地区的销量不到100万册,确实有点“不够看”。原因当然是中国近代史背景的故事,英语地区的读者普遍不太感兴趣。
斯蒂芬·金意味颇长地问了一句:“那你今后会放弃这种更有质感的叙事吗?美国图书市场能带给作家的收益,是其他任何地区都不能媲美的。
从《消失的爱人》来看,如果你愿意,完全可以成为美国畅销榜上的常客。”
张潮毫不犹豫地道:“不可能。您会为了中国市场放弃您的那些‘唠叨’吗?要知道中国市场也很大,带来的收益可能仅次于美国。”
斯蒂芬·金同样道:“不可能。”
说罢一老一少,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没有出名的小作家,为了能多卖几本书,往往会苦苦思索市场的口味,为此不断调整自己的表达。但是已经成名的大作家,却几乎不太考虑这一点,因为很多时候,他们的作品就是市场本身。
张潮眼前坐着的斯蒂芬·金就是这样一个作家。他有很多读者平常几乎不买书,但是只要看到他的新作,就会毫不犹豫地掏钱。
以斯蒂芬·金每年至少出一本书的高产量来说,不可能部部都好,但是他写得再烂,销量打底都是200万部起。所以早在1987年,他的《黑暗塔II》就创下了首印100万部的记录。
某种角度上,JK·罗琳都不如斯蒂芬·金——毕竟她还没有在《哈利·波特》系列以外证明过自己的市场号召力。
仅从销量来看,张潮有向斯蒂芬·金靠拢的趋势。他现在哪怕写纯文学作品,国内的“死忠粉”们也会直接爆卖大几十万册。
好多读者,这辈子买的“纯文学”作品,除了张潮,也没别人了。
所以这两人都没有解释原因,更没有唱什么“作家就是要坚持信念”的高调。
许蕊雅作为职业翻译,又是“午夜潮汐”的员工,早对张潮的销量麻木了,倒没有什么太大感觉;但是一旁做记录的苏珊看懂了两人的默契后,内心别提多羡慕了。
她现在给多家报纸供稿,每个月的收入大概是1万美元,交完税也是妥妥的中等收入阶层。现在她已经不用在布鲁克林的黑人区租阁楼了,而是搬到了体面一些的中产社区。
在美国吃“文字饭”这个普遍收入偏低的圈子里,她已经可以挤进前10%了。
但是和同为靠文字为生的斯蒂芬·金、张潮相比,苏珊的年收入,折算下来大概只相当于他们几页稿纸的版税。
想到这里,苏珊的笔一颤,记录得更认真了——一个张潮赏识她,就已经让她从阁楼搬进了公寓;那如果斯蒂芬·金也赏识她呢……
苏珊内心对张潮更是感激涕零了,另外还忍不住偷偷联想——要是,要是当初“色诱”张潮成功了呢……
张潮自然不知道苏珊此刻的内心戏有多丰富,完全沉浸在和能“呼应上”的前辈作家的交流里。某种程度上,斯蒂芬·金可能比王蒙更理解自己,毕竟两人作品的畅销,都是市场化的结果。
趁现在两人聊得正好,张潮问出了今天第一个关键的问题:“斯蒂芬,我一直很好奇,是什么促使你一直创作恐怖。把读者‘吓到’,究竟有哪些迷人的地方?”
斯蒂芬·金先是“呵呵”一笑,然后道:“迷人的当然是出版社的支票……”
张潮笑道:“Come On……斯蒂芬,你知道这个答案骗不了我!”
这时候斯蒂芬·金才反问道:“你认为恐惧是什么?”
张潮沉思了一下,道:“恐惧是人类最本能、最根源的情感之一,优先于爱、恨、悲伤、好奇……”
斯蒂芬·金继续问道:“还有吗?”
张潮又想了想,道:“恐惧来源于人的生存本能,是人类躲避危险、保存生命所必要的情感——所以它甚至不是一种情感,对吗?
它是刻在几乎所有生物基因里的行为意识。只要有意识的生物,都会在基因的驱动下,远离或者消除让自己恐惧的根源。”
斯蒂芬·金这才点点头道:“这就是‘恐惧’让我着迷的原因。恐惧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能反应,它不仅仅是一种情感,更是一种生存机制。
即使我们仍然把它定位为‘情感’,那它也几乎是优先级最高的一种。无论爱、恨、悲伤、好奇……在我看来,都是围绕着‘恐惧’而生。
我们因为恐惧孤独、恐惧被更强大的外力摧毁,所以要用‘爱’去连接不同的个体。
我们因为恐惧失去,恐惧被抛弃,所以才会产生‘恨’,作为一种防御机制,试图通过排斥和攻击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张潮略有所思地道:“我们因为恐惧未知和不确定性,所以才会有‘悲伤’,它让我们在失去或面对困境时能够释放情感,从而更好地适应和调整。
‘好奇’也是如此——它基于一种想要克服恐惧而产生的情感。”
斯蒂芬·金微笑道:“你很聪明。”
张潮内心此刻无比欣喜、满足。任何作家想要从“底层”构建人物、构建人物的行为逻辑,让人物显得真实、可信,必须对人类内心依从的情绪动力,有深刻的理解。
而对于“恐惧”这种情感或者情绪,有几个人比斯蒂芬·金了解得更加透彻呢?他只用了三言两语,就把张潮创作思维的一处盲区给点亮了。
张潮感慨道:“原来您写‘恐惧’,不是为了吓唬读者,而是为了激起他们内心其他的情感反应。”
斯蒂芬·金点点头,忽然说道:“你知道吗?我做过一个小调查,我的忠实读者的自杀率远远低于美国的平均水平,并且这是综合考虑了种族、阶层、收入、性别等情况后,得出的科学数据。”
张潮一愣,问道:“为什么?”
斯蒂芬·金道:“很奇怪吧。我的充满了死亡元素,但并没有让我的读者死得更多。”
张潮思索了一会儿,道:“是因为他们在您的中,不断被激起强烈的、复杂的情绪,这样负面情绪也同时被宣泄掉了……”
斯蒂芬·金摇摇头,道:“这个解释太‘文学化’了。人恐惧中会下意识地释放肾上腺素来克服恐惧,这是一种逃离机制。
而肾上腺素‘退潮’的时候,人会感觉到放松、愉悦,这是大脑分泌的多巴胺和催产素在安抚身体。我的读者经常被这样反复‘安抚’,自然不容易自杀。
我确实是在为支票写恐怖——为了支票上的金额不缩水,我得保证读者们活得比吉米·卡特还要长。”
这个笑话成功逗笑了所有人,包厢里的气氛又松快、活跃起来。
张潮笑道:“想不到看恐怖比天天吃水煮西兰花还要有用!”
斯蒂芬·金道:“如果让我天天吃那玩意儿,大概两周我就会学海明威,用霰弹枪崩掉自己脑袋。”
张潮内心的第一个疑惑得到了解答,但是他想问斯蒂芬·金的可不止这个问题,看气氛这么热烈,他顺口就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斯蒂芬,我知道你还写很多充满救赎和悲悯意味的,比如《肖申克的救赎》,比如《绿里奇迹》。这些作品的动机应该不是‘恐惧’吧?
你是怎么平衡两种截然不同的创作内容的?或者对你来说,《肖申克的救赎》与《绿里奇迹》才是内心最想写的作品?”
听到张潮的话,斯蒂芬·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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