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加更)狂妄

类别:女生频道 作者:长夜风过字数:4388更新时间:25/04/27 01:01:15
    张潮环视了一眼小广场上的听众,又看了看困惑的徐知远,以及不安的张越然,才开口道:“你问我到底是‘不怕被这个粗鄙的时代所定义、污染’,还是‘有信心定义、改变这个时代’。

    那我的答案是——我不认为这个时代是粗鄙的,因为我已经在我的领域内重新定义和改变了这个时代。这与我有没有信心无关,我已经做到了。”

    张潮的话,让现场陷入了比之前更深沉的安静当中。

    大家设想了100种张潮可能给出的答案,但张潮给出了第101种——他说他已经‘重新定义和改变了这个时代’,何等的狂妄!

    虽然加了一个限制语“我的领域内”,但却丝毫没有削弱这句话蕴藏的巨大爆破力,把每个听到的人脑子都震的嗡嗡的。

    中国文坛不是没有出过“狂徒”——远的有李敖,说自己是“500年内白话文第一人”;近的有怼天怼地怼空气,谁都不放在眼里的韩涵。

    张潮崛起这几年虽然抢了韩涵的风头,争议比他更盛。但是他的“法宝”之一就是把自己放在比较弱势的地位上对批评者展开反击,很少在个人定位上自我标榜,所以谈不上是个“狂徒”。

    而刚刚张潮的发言,完全颠覆了人们对他的印象。

    偏偏张潮看起来还十分平静,似乎完全不认为自己说了一句多么刺激听众神经的话。

    徐知远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内心是个极其骄傲的人,固执地抗拒时代的同化,坚持精英主义的价值取向,即使他无能为力,也坚定地认为引领人类方向的是极少数人。

    他问道:“这是‘单向街书店’的沙龙开张2年以来,我听到的最……惊世骇俗的一句话。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或者说,你认为如果没有你,这个时代的‘你的领域’会是什么样子?”

    张潮道:“‘我的领域’自然是文学这个小圈子。我认为如果没有我,它会很无聊,很平庸。”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不过、理所应当的事。

    徐知远追问道:“是什么促使你有这样的判断?”

    张潮反问道:“那你觉得,没有我之前,新世纪的文学是什么样一种氛围?”

    徐知远沉默一会儿,然后道:“沉闷,衰微,逐渐边缘化。——我说这个,越然可能不同意啊,毕竟他们那两届的‘新理念作文大赛’选手,还是掀起了一些波澜。”

    张越然自嘲一笑,道:“算是‘死水微澜’吧。其实也就火了那么两三年和两三个人,大部分人还是沿着平庸的轨道,滑入生活的常态当中。

    像我虽然上了山大,但是读的是英语;后来去了新加坡,读的是计算机。虽然一直在写作,但是内心从来没有笃定自己能走这样一条道路。

    ‘作家’这个身份并没有带给我应对生活足够的安全感,我仍然会下意识去寻找其他的可能性。这几乎是我们这几届获奖者都有的一种心态。

    所以到最后,我们像是一把洒向一汪平静湖水的小石头,刚接触到水面的那一刹那,就是最辉煌的时刻,接着就是往下沉、往下沉……”(《死水微澜》作家李劼人在1926年写的一部,强力推荐阅读)

    徐知远道:“很悲观,但又很冷静的一种说法。但好像也确实能印证张潮刚刚说的话——我确实看到你让文学一次又一次重新站到时代的主视野当中。

    我觉得的确有这么一种可能——过10年、15年,人们回顾这段历史的时候,会把文坛的这个时代命名为‘张潮时代’,或者用你来作为时代的符号、标签。

    但是你这么直接地在现在就提出来了,会不会给人一种‘迫不及待’的轻浮感,你不怕再惹上更多争议吗?”

    张潮这次没有犹豫,很快回答道:“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既不是在炫耀,也不是在试探。你可以看看我出现之前的年轻作家群体,和我之后出现的年轻作家群体,会发现已经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如果我否认这来自于我的影响,那我就太虚伪了。当我在‘博客中华’网站上发布那三篇文章的时候,借用漫画里的一句话就是——命运的齿轮就已经开始缓缓转动。

    我说自己重新定义和改变了这个时代,不是指我一个人成为焦点,而是指从我开始,中国文学的生态发生了变化,大家不仅要关注我,还要关注他们。

    年轻作家最需要的就是关注,我也是在读者不断的正反馈下才走到今天。如果中国文学错过了这代人,那真的太可惜了。”

    徐知远恍然大悟道:“所以你突然这么说,其实不是冲动、不是自恋,也不是狂妄,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一个宣言,你在代表你这一代的作家宣言?”

    张潮不置可否,而是道:“我只是不想他们熄灭。”

    他太清楚上一世没有自己的这10年,中国文坛多么地落寞和沉寂。这10年里几乎所有冒头的、被寄予厚望的“80后”,最后都被证明接不过余华、莫言、格非、迟子建他们的班。

    原因很复杂,但是结果就是这样。

    重生之后,张潮沿着一条他自己都没有设想过的人生轨迹,一路火花带闪电地走到今天的这个位置,蓦然回首,才发现中国文学已经变了天。

    这10年里叱咤风云的韩涵,已经在张潮的光环下黯然退场,最近1年多,无论是他的书,还是他的言论,都几乎不再被人提及。

    韩涵似乎已经真的转型成了一个专职的赛车手,他的博客当然还有人看,却已经不像张潮记忆里那样时不时爆破一下人们的眼球。

    这10年里商海弄潮的小四,无论是《最》系列杂志,还是他的“青春伤痛文学”,都被张潮挤压到了边缘地带,无论是销量还是影响力,都平平无奇。

    就连张潮包装推出的邢思媛,都能凭借“大小姐文学”,在二三线城市和小县城这样的下沉市场,与小四战得难分难解。

    再这么下去,汪精卫姨太太的豪宅,小四怕是买不了了。

    没怎么受到张潮冲击的,反而是张越然、周佳宁、蒋峰这样的“二线选手”,他们的读者群与张潮的有所重合,至少互不冲突。

    张潮近乎于改变了一代年轻人的阅读口味,让他们知道文学原来可以做到通俗但不狗血、精致但不小众,甚至带动了一波“纯文学”阅读热潮。

    年轻读者是文学生态最重要的土壤,只有这份土壤变得更有耐心、好奇心、包容性与探索欲,才可能滋养出更多优秀作家。

    而张潮“带”出来的一批“《青春派》作家群”,包括马伯慵、双学涛、龚婉莹、陈春成……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汰换了相当一部分的“《萌芽》作家群”。

    说起来都是“80后”作家,但已经实现了“升级换代”,内涵与影响已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代“80后”,是真正可以延续80年代文学热潮的一代——两个“80”,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呼应。

    但是张潮也深切地感受到,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仍然处于被忽视,甚至被无视的状态。

    上一代“80后”作家群,有“新理念作文大赛”这个平台,为他们做了一次漂亮的集体亮相;而这一代“80后”作家群,恰恰缺乏这样一次机会。

    历史上伟大的文学潮流,优秀的作家、诗人往往是以群体姿态登上文学舞台,然后在很短的时间内席卷旧风气、旧形式,开启新时代。

    现在却只有张潮一个人。

    既然别人不愿意捅开这层窗户纸,那么张潮决定自己来捅。

    他之所以选择来到“单向街书店”,参加这次的沙龙,除了徐知远是他的燕大学长,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个小众场合,很适合自己说点“过头的话”,然后通过这群“文艺青年”慢慢散播出去,渐渐发酵起来。

    张越然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微微失神。她们这些“《萌芽》作家群”,似乎就少张潮这样一个人——但即使真有,又怎么能如此有底气地说出来?

    张潮就不一样了,他的作品、他的声望、他的影响力,形成了对同时代其他所有作家的碾压,他的“狂妄”在这种语境下,竟然显得那么合理。

    想到这里,张越然不禁问道:“为什么呢?”

    张潮:“嗯?”

    张越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把心中所想脱口而出了,连忙补救道:“你为什么要为‘这一代’做这些事?你已经站在聚光灯的最中央了,为什么还要把光分出去?

    要知道,很多人哪怕自己兜里有打火机,抽烟的时候还要向别人借火呢?”

    张越然说话和她的一样,十分善用精巧的比喻,这句话让台下的气氛莫名轻松了不少。大家纷纷从张潮刚刚庞大的话语信息的压力下疏解出来,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张潮道:“要我说实话?因为我觉得太无聊了啊,一直只有我一个人。”

    徐知远和张越然都是一愣:“就因为这个?”他们以为张潮又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结果只是这么平平常常的一句。

    张潮点点头道:“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复杂。我想这个舞台上多一些人站到聚光灯下,不管是与我同行的,还是向我逆行的,都成。

    只要不继续死气沉沉下去,我不介意有人可以把我挤到舞台边上去。”

    徐知远笑道:“这好像有点难。”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有些激动地道:“我的解读是,这其实是你生命意识里一次使命感的迸发,你觉得要为这个时代承担点什么,你要带着‘这一代’往前走,不是吗?”

    “不是!”张潮斩钉截铁地道:“徐师兄,不要给我上价值!我说了,我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所有的文学创作和媒体传播,出发点都是为了我自己。

    至于说这些行为产生了什么后果,绝大部分不是我的初衷,我也无法预料。但是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不会否认,但你别想让我负责。”

    徐知远、张越然,还有小广场上的听众:“……”这都什么极品渣男的言论。

    张潮进一步补充道:“就像我之前说的,历史是条河,滚滚向前、不舍昼夜。不要试图用‘时代’这种历史的‘切片’,来禁锢自己的思维。

    有没有我,‘这一代’都会往前走,只不过方向、速度可能与有我不太一样。今后的我,也会和以往的我一样,以‘自我’为出发点去生活、去创作。

    我只是把已经存在的事实告诉你们,但不想代替你们判断这是好还是坏、是香还是臭,更别提‘带着往前走’——我又不是拉车的驴。”

    场上又是一阵笑声,此刻大家才完全放松下来,但同时内心的兴奋不减。

    他们隐隐约约觉得张潮打开了一扇门,只是这扇门朝哪儿开、怎么进,他们还摸不到。

    徐知远想得则深远得多,他意识到张潮今天的发言肯定已经酝酿许久,只是借由这个场合表达了出来,自己那些自以为聪明、有深度的提问,更是成了张潮观点的抓手。

    以往他总是习惯把嘉宾的话,用“上价值”的方式,曲解为自己想要向听众或者观众传达的观点。今天完全被张潮强大的控场能力给反客为主了。

    这下他知道之前他对话的那些沙龙嘉宾的感受了——为什么有人听完他的问题后,就干脆沉默不语。

    原来是因为真的很憋屈啊——不过这次他觉得自己的憋屈是有价值了,甚至如果能引出张潮更多的“真心话”,他不介意再憋屈点。

    奈何时间有限,他只能抓紧将这个沙龙收尾,于是提出了一个很俗常的问题道:“今天这里坐着的几乎都是热爱文学的年轻人。作为‘这一代’最闪耀的青年作家,你对他们有什么忠告吗?”

    张潮笑道:“‘忠告’?我有这么暮气沉沉吗?”

    徐知远道:“那就是‘经验分享’吧。你认为你人生当中有哪些经验,是值得在场的年轻人借鉴的。”

    张潮闻言,“四十年”的人生经历像书本一样在眼前快速翻动,最后竟然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说有,那就是奉劝大家,不要用‘阅读经验’替换‘社会经验’,不要轻信任何文学作品塑造出来的群体幻觉,不要把来‘单向街’当成逃避现实的手段。

    在今天,还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够真实地描绘我们这个时代——互联网语境下交流层级的扁平化,个人话语权被放大,不再有传统意义上的文盲,获取知识变得前所未有的容易,而体验情感变得异乎寻常的艰难……

    做一片顺着水流轻快而下的叶子,可能比做一块沉在水底,很久才翻个身向前的石头,有价值的多。”

    张潮说完这番话,所有人再次陷入了沉默和思索当中。在这一场对话里的张潮,虽然依旧有犀利的一面,但却罕见地流露出了许多温情和善意。

    只有张潮自己知道,这场对话只是开始,他心中开始萌发的那个“世界”,还没有被镌刻到理想的版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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