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月初求双倍月票)

类别:女生频道 作者:长夜风过字数:5037更新时间:25/04/27 01:01:15
    徐知远道:“作家在创作的时候,不是要把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都倾注进去吗?我认为这样的一个‘形而上’的人,才是真正的你。”

    张潮反问道:“一颗鸡蛋包含了生她那只母鸡的DNA信息,那吃了那颗鸡蛋,就能推论出母鸡的品种、年龄和花色吗?”

    徐知远被问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看着张潮,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张潮也没有客气,接着阐述道:“看蛋,能看出鸡蛋、鸭蛋、鹅蛋和鹌鹑蛋的区别。吃蛋,挑剔的吃家也能吃出散养鸡蛋和饲料鸡蛋的不同。

    但也基本仅止于此了。比这更精细的描述,已经超出品尝味道的范畴。读书也是一样——揣测作者的文化背景、性别、性格,可能都有道理。

    但是试图通过作品来重建作者‘这个人’,我始终认为是一件狂妄而且愚……至少是不聪明的事。这甚至不是一种健康的审美行为。

    钱锺书先生婉拒法国女书迷登门拜访的请求时说‘吃蛋不必认识下蛋的母鸡’,我想原因也大概是这样。”

    毕竟徐知远是自己的燕大学长,张潮还是收敛了一点辞锋。

    徐知远消化了一会儿张潮的观点,他倒没有觉得被张潮冒犯了,只是想怎么把张潮引导到自己预设的语境中来。

    他忽然转头问张越然道:“越然,你怎么看作品和作家之间的关系?”

    在看戏的张越然没想到话头这么早就抛到自己这边,有些慌忙,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大部分作家是有自己相对固定的风格的。我认为这种风格本身是人格的组成部分。

    中的‘作家’即使不是真正的他自己,应该也是他自己的一部分。”

    说罢,有些不安地看向另外两人。

    张潮很快问道:“传播学里有一句话叫做‘部分真相不是真相’。那部分的人格,会是真正的人格吗?”

    张越然也哑然了。她第一次感受到张潮在严肃对谈中的机敏反应和压迫力,自己说话已经够中庸的了,但还是被抓住了把柄。

    其实不是张潮强势,而是他不习惯把“定义自己”的权力让渡给对方,然后再在对方的定义里拉扯出一个“调和的自己”以维持对话表面上的友好。

    下面的听众有点“燃”起来了——张潮不愧是“先天吵架圣体”,这才开场几分钟啊,就把主持人和嘉宾都怼了一遍。

    不过张潮并没有乘胜追击,毕竟自己和徐知远、张越然没有矛盾,自己之所以参加这个沙龙,也有自己的目的和想法。

    张潮放缓了语气,说道:“里的人物,连他们自己的‘真实’都做不到,何况作者的‘真实’呢?”

    这句话有些难懂,徐知远下意识地问道:“你的意思是,不仅不存在‘现实的真实’,就连‘虚构的真实’也不存在是吗?”

    张潮一摊手道:“从某种角度讲,当然不存在。

    你们会看见中的人物每天的吃喝拉撒吗?会听见他们睡觉时磨牙放屁吗?会闻见他们打嗝时未消化的饭菜味道吗?

    这都是我——包括在座的各位——每天真实的生活吧?不说别的,就这几分钟时间,在座有多少人顾忌到身边有人,偷偷把屁憋回肠子里去;

    憋不住了也要夹着屁股放个无声水雷出来吧?”

    最后这个问题有点太接地气了,不仅台上的主持人嘉宾不敢接茬,台下的观众也不敢随便露出什么表情,生怕被人认为是张潮说的“憋屁”“放雷”现行犯。

    张潮似笑非笑地看着台下的听众——这些可都是燕京文艺青年的翘楚了,哪个不是怀揣着对文学与艺术诸多的梦想甚至幻觉,才会坐在这里。

    今天,他就要打破这种幻觉!

    等了好一会儿,张潮才道:“这些琐碎而必要的生理本能和后天形成的近乎本能的社交礼仪,只要我们活着,无时无刻都在发生,为什么文学作品只有极少的刻画——

    即使有,那也是带有某种象征意义,类似于里的性描写——后者可比前者常见多了。

    所以本质是角色许许多多生活切面依次排列的‘连续体’。我们常常没有意识到,作者已经悄悄抽走了绝大部分的切面,只是通过技巧让我们觉得角色,尤其主角的生活是连贯而真实的。”

    见很多人仍然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张潮打了一个比喻:“大家都看过电影、动画片吧?原理很简单,它们本质上都是许许多多张单独的图像连续播放。

    这种播放只要快到1秒钟24张——也就是我们说的24帧——人的肉眼和大脑就会自动‘插帧’,认为动作和移动是连贯的,不存在间隔。

    但其实真实世界的移动别说每秒24帧了,千帧、万帧都不够填充。也是这个道理。

    所以不存在‘真实’的人物,这种幻觉来源于我们大脑的‘懒惰’和‘补充’,也就是俗称的‘脑补’。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恰恰说明了主观意识在文学审美上的不确定性。怎么没有人说过‘一千个人眼里1+1等于几有一千种答案’呢?”

    这些绝大部分人都懂了,发出带有惊叹的“哦”声,颇有被当头棒喝的感觉。

    文学圈一直有个传言,张潮要是搞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可能比他写还强。

    这个传言今天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验证。

    张潮接着道:“既然如此,与其通过来揣测我,甚至构建一个‘形而上’的我,不如直接和眼前这个更具体的我交流。

    大家说是吗?”

    “是~~~”悠长而统一的声音响起,把想要说什么的徐知远给堵了回去。

    等小广场上的声音平息,徐知远才有机会问道:“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吗?或者说是一种对现代社会解构主义盛行的抗拒姿态?

    作家想要保护自己的精神领地,就必须在作品里有所保留。或者说,你并不信任自己的读者?”

    张潮皱了皱眉头,徐知远果然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难怪一开始会把《十三邀》这个访谈节目做得那么别扭。

    但是他有一种奇怪的、充满忐忑感的真诚,可以让受采访的人感到他并不怀有恶意,只是单纯的好奇与固执而已。

    张潮道:“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彻底敞开自我的真诚——如果有,那一定是某种另有所图的表演。至于作品会不会被解构,与我抗不抗拒无关;我信不信任读者,与读者读我的书无关。

    所以我无论回答‘是’或者‘不是’,本质都是一种自我保护。”

    徐知远道:“你会对自己拥有这么多书迷感到恐惧吗?”

    张潮:“……”不过还是耐心地多问一句道:“当然不会——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徐知远解释道:“书迷越多,你面对的期待就越纷繁复杂,你在公众面前就越需要注意形象,你可能是很多很多人梦想,甚至幻想的具象化载体。

    你可能就因此变得不自由了。而自由是人最高贵的天性。失去这种自由,难道不值得恐惧吗?”

    张潮沉默了一会儿,徐知远这个问题还是比较有深度,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笑着道:“如果没有你的这些提醒,我还真没有想过这些,也没有感受到不自由或者恐惧。

    但是因为你提醒我了,我忽然发现这确实可能成为困扰我生活的一种具体的障碍。你成功让我产生焦虑了。”

    现场响起了善意的笑声。

    张潮顿了一顿,才继续答道:“在某些时候我会为此烦恼,但还没有上升到‘恐惧’的高度。绝大部份时候,这么多的书迷,只会让我感觉到兴奋。”

    徐知远一愣:“兴奋?”

    张潮点点头,解释道:“是的,兴奋。人是社会动物,恩格斯说过一句话‘人是其所有社会关系的综合’。书迷就是作者社会关系之一。

    所以书迷越多,这个作者与社会、与时代的连接就越紧密,也就越成其‘人’。”

    徐知远看起来有些困惑,问道:“但是很多好作家,都试图和时代保持一定的距离,甚至选择远离人群。比如塞林格,他就在美国乡下买了一块很大的农场隐居在里面,一直到死都几乎不出农场。”

    张潮道:“首先塞林格是个精神病患者——或者至少精神不稳定——没事就喝自己的尿;其次他隐居以后,就再没有写出优秀的作品来。

    第三,我认为‘与人群保持距离’,并不等于‘与时代保持距离’。人群是非常具体的由人构成的组织或者非组织。时代则是一个极其宏观而虚化的概念,是人们强行将历史切片并定义的产物。

    每当我们试图描述时代,就像是把河道的某一段前后截断,然后把其中的水取样放到实验室里观察其中的生物样本,测试其中的化学成分。

    但是这样一份报告,真的就能说是那个时代的‘标本’吗?时间和生命,已经像水一样流过去了。你截取到的,已经不是当时的水了。

    而我们之所以迷恋将历史切片,本质上都是希望从这些切片中寻找能映照当下生活的镜子——‘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嘛。

    归根结底,人就在时间的洪流当中,怎么可能‘与时代保持一定的距离’呢?这是一种过于自恋和自我标榜的行为。

    用大白话说,不就是‘我不合群’吗?”

    张潮一针见血的论述,让徐知远十分难受。无论是在以往的每次沙龙中,还是与朋友的日常交流中,他都试图把自己的表达维持在一种精英化的标准上。

    张潮却一次次把这个标准踩在脚下。他明明能理解自己所说的内容,但却毫不在乎地用最俗的语言进行总结。

    但是张潮在以前的采访和文章中,明明不这样啊!他是能说那些很高级、很学术、很有精英范儿的词汇的,就像之前来这里参加沙龙的其他嘉宾一样。

    就在徐知远第三次陷入沉默时,张越然说话了,她问张潮道:“所以你认为并不存在什么‘时代’,一切都在流动当中。我们出生时在哪一股潮水里,就随着这股潮水一直向前涌动。”

    张潮笑赞同道:“是啊,‘世界的本质是运动’。我算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我认为物质决定意识,而不是反过来。”

    徐知远这时候终于找到一个时机插话道:“所以你特别喜欢用理工科的东西做比喻,DNA、放映机,还有河水、实验室。”

    张潮道:“我算是个数理化很差的科学爱好者。”

    徐知远道:“这是不是你‘拒绝叛逆’的原因?像越然他们这些比你大一点、出名早一点的青年作家,基本都是以‘叛逆’出名的。

    虽然你以前写文章说过自己为什么‘不叛逆’,但我还是很好奇,你怎么能抗拒住这种冲动的?要知道青春期叛逆几乎是所有高级动物的本能。”

    张潮笑着反问道:“我真的不叛逆吗?”

    徐知远道:“和韩涵他们相比,你在公众形象上,至少没有被贴上‘叛逆’这个标签。”

    张潮道:“他们就真的叛逆吗?”

    徐知远道:“人人都这么说。”

    张潮随即道:“师兄,你也‘从众’了,这可不是‘与时代保持距离’的态度。”

    徐知远尴尬一笑,不过还是道:“如果能让你说出内心的真实答案,那么我不介意庸俗这么一次。”

    张潮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徐知远的采访明明那么尬,却还能把节目做上好几季,那么多名人,包括伍迪·艾伦都接受的原因了。

    徐知远看似尖锐、膈应的提问下,是一颗笨拙而真诚的内心。

    他不喜欢自己所生活的时代,抗拒融入,也拒绝认同。但是这种抗拒和拒绝,更多是以“伤害”自己的方式进行。他无法理解自己价值观里的“庸众”,但怀有一种朴素的、不带歧视的怜悯——即使“庸众”们并不需要。

    本质上他不会喜欢和认同任何一个他生活着的时代和社会,或者说他在任何时代和社会当中都会愤怒——这是一种极其古典的知识分子的特征。

    ……

    张潮一边想着,一边随口答道:“既然是‘叛逆’,他们都‘背叛’什么了?是像巴金、曹禺一样背叛家庭,还是像鲁迅一样背叛朝廷?

    现在不都挺父慈子孝的嘛?我不认为趁着青春期的那股劲儿扑腾两下,就是‘叛逆’。我不‘叛逆’,是觉得这种姿态更像打情骂俏,并不具备什么启蒙意义。

    至于我为什么不‘叛逆’——很简单,文艺界已经为我准备了足够多的‘敌人’了,不需要我再通过想象来制造了。

    我的标签是‘好斗’,比‘叛逆’要恶劣、也要高级。”

    现场哄堂大笑。别的不说,张潮“好斗”的名声都远播国外了,3年多来一轮又一轮的高强度Battle,哪里需要主动找对手。

    徐知远道:“所以其实你也在‘反抗’,反抗这个时代——哦,你不喜欢这个词,但我确实还没有找到更合适的词汇——对你的定义、规范和约束。

    你拒绝成为许多人,甚至是许多有‘权力’的人,希望你成为的人。”

    张潮谨慎地道:“比如?”

    徐知远犹豫了一下,道:“比如那些批评家,比如那些质疑者。”

    张潮暗暗松了口气,心想到底是亲师兄,没准备把天聊死,于是想了想就道:“会不会是因为他们实际没有什么‘权力’,只是有‘权力欲’而已?所以希望通过掌控我来实现他们的‘权力欲’。

    很多时候,我并没有‘反抗’,我只是不太配合他们演出,结果就是他们张着的虎皮自己就掉下来了。”

    徐知远道:“因为你看穿了,所以从来就不怕他们对吗?”

    张潮道:“有什么可怕的呢?他们实际中能操弄的‘权力’,每次都比他们自己想象中的要小得多。但是如果你害怕了,他们的‘权力’会随着你的想象被无限放大。”

    徐知远道:“你好像揭穿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张潮道:“不是秘密,而是规律。”

    徐知远道:“你的内心确实十分强大。但我有个疑问,你是我见过的作家,尤其是青年作家里,对这个时代参与最深、最义无反顾的一个。

    但是你真的不怕到最后,会被这个粗鄙的时代所定义,甚至污染吗?或者你认为,你已经强大到可以定义这个时代、改变这个时代?”

    这个问题并不尖锐,甚至宏大到有“吹捧”张潮的意味,但也让现场的听众陷入窒息的沉默当中。他们渴望听到这个时代最出众、最能代表他们的“文艺青年”,将会说出怎样的答案。

    张潮无言许久以后,才道:“我有我的思考,但是我并不能确认我将自己的思考表达出来以后,能不能被准确地接收和理解。”

    徐知远连忙补充道:“如果你觉得犹豫,可以不回答。”

    张潮摇摇头,语气变得坚定:“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我不会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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