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一针见血

类别:女生频道 作者:长夜风过字数:4317更新时间:25/04/27 01:01:15
    张潮愕然道:“这是为什么?”

    王蒙斟酌了一下,才笑道:“还是怕你‘火力’太猛!”

    张潮:“……”

    王蒙接着解释道:“现在是英国人、印度人、美国人在搞‘三国演义’,你去了不就成一桌麻将了。你都知道人家只是拿你做个吵架的由头,再去凑热闹,何苦来哉。

    你现在还是把精力多放在创作上。今年你出的那套‘流星与少年’的故事不就很不错,从形式到内容,都让我们耳目一新啊!

    还有那本《刑警荣耀》,别看现在没人说什么,过几年肯定会成为文学批评的焦点。”

    张潮连忙摆手谦虚道:“王老,您太过奖了……”

    王蒙挥了一下手,表示“我有分寸”,然后继续道:“你的奖项已经‘落袋为安’了,他们吵他们的。咱们也是怕你去了美国,一时忍不住。”

    张潮道:“我去美国主要不是推广新书嘛!他们吵他们的,我不参与就是了。”

    王蒙用一种极度不信任的眼神看着张潮:“真的?”

    张潮无奈道:“在大家眼里,我就这么好斗吗?”

    王蒙露出一个“你自己知道”的表情,也不纠结,而是继续劝道:“你去了美国,那还由得了你?到时候不说别的,你那个出版社肯定要炒作一下。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你又不是不懂。”

    张潮疑惑道:“……这,你们是怕我‘吵’输了?”

    王蒙连忙否认道:“这倒不是。而是……而是……”

    张潮道:“哎呀,有话您就直说吧!”

    王蒙叹了口气,道:“上个月的会议你还记得吧?”

    张潮道:“嗯!?当然记得。”

    王蒙道:“你现在不比以前了,你是我们文化界,尤其是青年文艺人才,在国际上的形象代表!所以……”

    张潮“哦”了一声,表示明白了。

    我们官方在文化输出和树立国际文化形象方面,整体上还是比较偏向于中正平和、含蓄内敛、谦虚谨慎的,有点“不争为争”的意思。

    别说2007年了,再过十几年,中国的一些文化或者体育明星,在媒体镜头前说两句“嚣张”点的宣言,都要被某些保守的舆论媒体批评。

    张潮在国内最受非议的也是他“不能忍”的性格。从炮轰“新理念作文大赛”开始,到最近与教育专家孙云霄的争执,大半争端,他当“看不见”其实也就过去了。

    但是张潮偏偏“要看见”,还都“忍不了”,最后往往以对手在舆论上的黯然退场为结局。

    虽然这样“好斗”的性格,让张潮带领着国内的文学圈屡屡重回大众视野,但是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欣赏的。尤其是随着张潮年龄渐长,不少人都觉得他应该“成熟点”。

    张潮也能理解这种期待,但是内心却还是有点抗拒。毕竟在他看来,除了最早的炮轰新理念有他自己投机的成分在以外,其他的争端几乎都是别人加诸己身的。

    不过王蒙作为欣赏他,也帮过他的老前辈,张潮不好就这么直接拒绝。于是沉吟了一下,才道:“美国那边我肯定要去,毕竟《大医》第二部的销售,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不过我可以答应您,尽量回避争端,多卖书就好了。尤其是基兰·德赛她本人没有对此发表过任何意见,那么我也没必要把她当成什么‘敌人’。

    至于说我该不该得奖,那是书评界的事,他们自己解决就好了。”

    得了张潮的这个保证,王蒙总算松了口气,脸上又有了笑意,说道:“这样很好。你这样想是对的——‘天下的作家是一家’嘛。

    他们搞文学批评的嘛,就是要有分歧、有论争,才有自己的一片天空。我们搞创作的,不要瞎参合。

    对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去美国?”

    张潮想了想道:“倒是不着急,《大医》第二部的发售时间是在今年的复活节,距离现在还有十几天。我只要在发售前赶到就行,所以行程还没有定。”

    王蒙点点头,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而是笑着道:“你中午别走了,留下来吃饭吧?我这刚包了饺子。”

    张潮这时候才有点恍然大悟,道:“王老,您这招厉害啊!‘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王蒙“嘿嘿”一笑,露出老顽童般的“狡黠”神色,道:“组织上的任务嘛,咱们得完成才行。你又是头倔驴子……”

    张潮“哈哈”一声,也不以为意。其实他本来就没存着要去美国吵架的心思——就像王蒙说的那样,印度人还能从自己口袋里把奖章给抢走不成?

    不过张潮还是好奇地问了一句道:“要是按照您自己的想法呢,我有没有必要至少写一篇文章,给自己‘正名’?”

    王蒙想都没想,爽快地道:“‘正名’?要是换我是你这个年纪,肯定不止‘正名’这么简单!”

    张潮竖了下大拇指,道:“果然是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锐不可当!”

    说罢一老一少都默契地大笑起来。

    王蒙22岁就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短篇《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这是发表时的标题,原名《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是新中国最早反应人民内部矛盾、揭露官僚主义的文学作品。

    然后当年就戴上了帽子,一直到1961年才摘帽。之后又去了边疆15年,甚至自学了维语,成为了不错的翻译。

    回到燕京以后虽然年近40,却进入了高产期,甚至是最早将“意识流”等现代主义创作手法引入大陆的作家。

    同时他还创作、学术两手抓、两手都硬,有不少学术论著和文章问世,也能算得上是个文学理论家。

    王蒙之所以欣赏张潮,很大程度上,就是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这样才华卓绝的人,年轻的时候又怎么会是不敢与人论争的平和性子?所以张潮才说出刚刚那句话,既是对王蒙作品的致敬,也表达了他对王蒙要完成工作的理解。

    这时候王蒙的保姆来客厅告诉两人:“饺子煮好了,可以吃了!”

    王蒙站起身道:“俗话说‘上车饺子下车面’。虽然距离你去美国还有一段时间,但是今天就当是我给你送行了。”

    张潮欣然随王蒙入席。餐桌上只有他们两人,王蒙的太太这两年身子不太好,就没有陪着一起吃饭。

    桌上已经摆着热腾腾的四盘饺子,每盘都不多,也就20个的样子,王蒙用筷子分别点着介绍道:“这盘是猪肉玉米馅,这盘是韭菜猪肉馅,这盘是三鲜馅,这盘是牛肉洋葱馅。”

    除了饺子,桌上还有一盘炒牛肉和一盘白菜,此外就是剥好的蒜,辣椒酱,醋,酱油等蘸料,朴素、家常,但是情意满满。

    保姆在一旁道:“你们先吃,不够我再去煮。”

    张潮忙道:“已经太丰盛啦!我一盘就差不多了。”

    王蒙笑道:“你还年轻,多吃点不叫事。我在你这个年纪,脾气大,胃口更大。就这种大小的饺子,我一顿能吃一百个。可惜,你不喝酒!”

    张潮一边吃饺子,一边含混地说道:“现在不同当年嘛。当年大家肚子里普遍没有油水,都特能吃。我爸年轻的时候跟着生产队挖排水渠,拳头大的馒头能吃小半筐。”

    一句话勾起了王蒙的回忆,悠然说道:“我小时候也就过年能吃顿肉,也就是饺子。哪像现在,饺子能包四种馅,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张潮好奇问道:“您父亲当时不是燕大教授吗?怎么生活还这么难?”

    王蒙叹了口气道:“生活难,一方面是世道乱,燕大教授也领不了全薪水。至于我父亲……他是个受到‘五四’启蒙的学者,但也是一个理想者、追求者、失败者、空谈者、一事无成者。

    我小时候家道的艰难,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自己的人生悲剧。”

    张潮闻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再吃了个饺子。

    王蒙自嘲一笑:“其实我的《活动变人形》的主人公倪吾诚的原型就是我父亲,我一生都把他当成反面教材。我从他身上,既看到了‘五四’新文化带来了伟大的希望与前景;

    也看到它带给了像我父亲这样的人那种极端的上下够不着、左右都为难的撕裂,还有被生活活活绞杀的痛苦。”

    张潮停下筷子,说道:“其实生活在时代夹缝里的知识分子,精神上确实有着难以对外人言道的痛苦。”

    王蒙这时候才恍然回过神来,连声道:“吃饺子、吃饺子。我也是无聊,说这些事干嘛,怪不痛快的。”

    张潮连忙道:“不会不会。其实从文学的角度讲,令尊之所以能成为您的主人公原型,就是因为他身上有着那一代知识分子特有的某种印痕。

    我们写作,关注的往往不就是这样人群吗?如果您愿意说,我其实挺想多知道一点。”

    王蒙踌躇了一下,道:“其实你听听也没什么。无非就是一个被启蒙的‘半新半旧’的知识分子,在学术上、生活上、婚姻中,件件不如意,逐渐被消磨了激情与雄心,只剩下神经质的脾气、不负责的态度和满肚子的牢骚的故事。

    后来,他甚至被生活完全抛弃了。如火如荼的运动期间,他甚至被宣布无权参加——多么讽刺、多么可悲。”

    张潮犹豫了一下,问道:“您父亲,毕竟是个学者啊……”

    说到这里,王蒙眼睛里忽然有了光,有些兴奋地道:“前些日子,复大的一个教授联系我,说是找到了一些他的著述和文章,发给了我看。”

    张潮知趣地问道:“哦?是什么样的著作?”

    王蒙苍老的容颜此刻舒展开了,既有骄傲,也有感叹、遗憾等复杂的情绪在其中:“他翻译了海德格尔、施普朗格、胡塞尔等好些德国学者、大师的著作,堪称丰富。

    他还写了不少值得一看的散文与诗歌,文笔也很不坏……可是,可是他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他好像要把自己的前半生,从生命中抹去。”

    张潮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大概是因为幻灭吧。我父亲也有些类似——哦,当然,他不是您父亲那样的学者。其实他在厦大中文系读书的时候,也做过一些不差的研究工作。

    当时他们的写作小组,一直是他当执笔人。我这次去鹭岛,查到了一些当年写的论文,像考据鲁迅《眉间尺》的写作时间,工作做的也很扎实。

    但是他后来并不是特别如意。毕业被分配回了原籍,当了老师,经历了一些波折,一辈子就在乡下教书。他也从来没提过自己以前读书的事,还有写的文章。

    我翻他的校友录,他有不少同学都成了学者。”

    (去年查资料的时候,确实是突然在知网里一篇论文的引用部分看到我爸的名字和他近50年前写的论文……后来我的文章引用了他的一个结论,在末尾参考资料里打出他的名字时,百感交集。)

    王蒙道:“想不到你也有这样的经历——我小时候听他说就读燕大时,与何其芳、李长之是室友,他们两个都盛赞过他的文章和诗作,甚至我名字里这个‘蒙’字,还是何其芳取的。

    但是我是什么反应呢?——‘原来就属你没出息。’你看,年轻时候我是多么浅薄而势利啊。我几乎忘了小时候,是他教我什么是中国文化里的‘道’,教我待人接物,教我怎么吃西餐,还有教我游泳……

    可看到复大教授寄给我他的著作和文章以后,这些记忆又全都复活了。

    我才明白,原来他不仅仅是我的‘反面教材’,他也在用他的方式培养我、塑造我,不管年轻的时候,我有多么讨厌他,害怕自己也成为他。

    但最终,他的一部分,已经不知不觉成为了我生命里不能缺少的东西,而不仅仅是血缘上的遗传。”

    说到最后,王蒙的眼神又变得极有神采,没有了伤感的意味。

    张潮知道,这个年近耄耋的老人,终于选择了和年轻的自己和解。——只是他为什么突然要和自己说这些呢?

    王蒙看张潮又吃了几个饺子,才道:“我一直有种感觉,不知道对还是不对。”

    张潮:“嗯!?”

    王蒙道:“虽然你才22岁,成名以来的路走得也算很顺利了,而且据我所知,家庭也比较和睦。但似乎你心中总有一股气、一股劲,既不是年少轻狂那种,也不是恃才凌人那种,更不是得志猖狂那种——

    而像是压久了的弹簧一样,一旦挣脱了束缚,就不愿意再被压,一定要高高地弹起来,把任何压到你身上的东西给弹走。

    这种性格特点一般会出现在年纪比较大,才华才被认可的人身上。但你明明年纪这么小……

    不知道我这种感觉对不对?”

    说罢,用温和的目光看着张潮,等待他的回应。

    张潮闻言一下就愣住了,他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自己现在这种性格的成因——尤其是重生前,自己确实明明不是这样……

    王蒙老爷子,你这眼光,太毒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