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中国文学的……大排档宣言?

类别:女生频道 作者:长夜风过字数:5047更新时间:25/04/27 01:01:15
    张潮缓了一缓,才道:“去年帕慕克获奖以后,我们基本都把目光聚焦在他的技法上。他也确实是目前还处于创作活跃期的作家里,最喜欢颠覆自我、始终走最前沿的一个。

    《我的名字叫红》甚至都不能算他最大胆的作品,但是在风格、视角、结构、技艺已经足以让我们叹为观止。读帕慕克的,让我有一种需要重新学习阅读和写作的冲动。

    他第一部作品出版于1982年,从时间几乎和中国的先锋作家们同时起步。但是25年时间过去了,中国的先锋作家要么回归现实主义,要么止步不前。他却还在不断创新,想起来令人惊叹啊。”

    这时有一个年轻老师捂嘴一乐,问道:“也包括于华老师吗?”

    张潮点点头,认真道:“当然包括他。说实话,在成为他的学生之前,我很难想象写出《现实一种》《四月三日事件》的他,后来怎么又写了《活着》这样在技法上很‘传统’的作品。

    即使《活着》是他一生最重要的创作。”

    大家没有想到张潮对自己的“老恩师”的评价竟然这么直白,一时间都有些愣神。

    张潮笑道:“这些我前两年就和于老师交流过了,刚刚那些我都是捡轻了说,不碍事。我们还是说回帕慕克——即使他在技法上创造了那么多新颖的东西,我仍然认为这不是他最重要的文学贡献。”

    说着,张潮又夹起几片地瓜叶,说道:“要是我爸爸看见这东西现在能上桌当菜了,他肯定唏嘘不已。——大家赶紧吃菜。”

    老师和同学们都有些发懵,听得正入神呢,张潮怎么说起地瓜叶来了?

    张潮接着道:“我爸生于50年代,童年时正好遇上粮食青黄不接,我大伯看他饿的不行了,就带着他夜里去生产队的地里偷东西。地瓜不敢偷,因为地一翻开第二天就会被看出来,所以只敢薅一些地瓜叶煮来吃。

    那年月,地瓜叶是实在没辙才吃的东西,也就比野菜、树皮好一点。现在呢?这一盘要10块,大家都爱点,比空心菜还受欢迎。这是为什么?”

    虽然不知道张潮为什么对地瓜叶说了这么一通,但是还是有同学回答道:“时代不同了嘛。以前穷,地瓜叶拿来充饥;现在有钱了,大家发现地瓜叶拿油一炒,又嫩又甜,用来清口、去腻,是道好菜。”

    张潮点点头,又夹了一筷地瓜叶吃掉了,接着说道:“是啊,你们看,第一个把地瓜叶端上餐桌的厨子多伟大。这一盘菜,某种程度上浓缩了中国50年来,从农业社会进入工业社会的变迁。

    帕慕克和他的作品,对于土耳其来说,就是第一个把地瓜叶炒了并端上餐桌的那个厨子。”

    这个弯拐得有点急,众人一时间消化不了,都没有人接茬,于是张潮连忙招呼大家吃菜喝饮料。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学生怯生生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帕慕克是一个‘转变期’的作家?”

    张潮没有马上回答,示意他等一下,开始专心对付手里拿着的一个皮皮虾。他先用筷子尖垂直插进皮皮虾的尾部,然后沿着皮皮虾的背甲一路把筷子捅到头,按住,再捏着尾巴一揭——

    一只完整的皮皮虾就被剥出来了。

    张潮惊喜地道:“有膏!”接着一口就把皮皮虾的肉和膏吃进了嘴里,品味了虾肉的鲜甜和虾膏的醇厚以后,发出了心满意足的“嗯~”声。

    受到张潮的感染,大家也放松下来,开始剥虾的剥虾,剔刺的剔刺。

    张潮这才说道:“说他是‘转变期’的作家,不仅不准确,甚至可以说贬低了他。他就代表着转变本身——帕慕克之前,土耳其文学关注的主要对象是农民和城市的底层劳动者;

    手法也局限于现实主义,几乎是欧洲18、19世纪文学的粗糙复刻。这当然不能说是‘错’,但毫无疑问忽视了土耳其社会在奥斯曼帝国末期以及瓦解以后,发生的巨大变化。

    帕慕克是以一己之力,用他杰出的创作,把土耳其社会的城市以及城市中产阶级、知识分子阶层,带入了文学世界当中,并且成为经典。

    他几乎是一个人创造了土耳其这个国家乃至文化圈的现代文学,不仅是在技法上打碎了欧洲中心主义,而且在主题层面上,创造出兼具现代与传统的全新的审美范式,比如‘呼愁’。

    如果说凯末尔在制度上缔造了现代的土耳其社会,那么帕慕克就是在创作上缔造了现代的土耳其文学。”

    凯末尔被称为土耳其的“国父”,张潮竟然将一个作家和“国父”相提并论,也算是开未有之先河了。

    中文系的老师舒琼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不由得质疑道:“你这么评价,会不会把帕慕克显得太高了?

    他难道比托马斯·品钦,或者约翰·库切还要优秀吗?”

    托马斯·品钦是美国作家,约翰·库切是南非作家,在世界现代文学版图里,都算得上是“基石”型的人物。

    张潮解释道:“帕慕克是给整个土耳其世界的年轻作家开路的人。他为土耳其带来了从表达形式到思维方式都独树一帜,又臻于完善的文学范本。

    这种示范作用和鼓舞力量是巨大的。我敢预言,不久的将来,土耳其,或者土耳其文化背景的年轻作家会一个一个涌现出来,不断冲击世界文学的中心。

    因为帕慕克已经把最难的事做了,最大的石头搬开了。”

    一个学生好奇地问道:“最难的事?最大的石头?是什么?”

    张潮“嘿嘿”一笑,道:“那当然是辉煌灿烂、历史悠久的奥斯曼帝国的文学啊。别忘了,人家也是上承古老文明、绵延数百年的大帝国,经典浩如烟海。

    如何面对这庞大到能把任何后继者碾成粉末的遗产,如何处理现代与传统的难题,始终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帕慕克因为搬开了这块石头,差点被保守派送去坐牢,甚至上了激进派的暗杀名单,只能被迫离开家乡。

    当然,土耳其的国内倒是有不少他的拥护者认为帕慕克应该回国坐牢,甚至被杀死,这样能激起国际社会重新关注世俗化改革。”

    张潮说完,饭桌上的师生全都陷入沉默当中。他们完全没有想到张潮竟然对帕慕克的了解这么全面、深刻,完全不是国内跟风的皮毛报道可以媲美的。

    帕慕克去年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一向迟钝的中国文学界也是这时候才开始关注到这个作家。

    《我的名字叫红》更是第一部被翻译成中文的帕慕克作品,出版于2006年8月,到今天也才半年多年。

    当所有人还沉迷在帕慕克天花乱坠般的繁复叙述技巧中时,张潮竟然已经开始关注帕慕克的文学史价值,这种敏锐足以让国内绝大部分的研究者都汗颜。

    尤其是张潮说完这一切,还一副“不就是应该这样吗”的样子,让人又羡又恨。

    其实不是张潮有意要炫耀,因为这在10年后,帕慕克已经被研究烂了,他说的这些结论并没有特别之处。

    但是在2007年初,就堪称石破天惊了。

    不过这绕了一大圈,和“中国的当代文学是否落后于世界”有什么关系呢?

    不一会儿,有人回过味来了,问道:“帕慕克把奥斯曼帝国辉煌的文学传统这块石头给搬开了,为后来者开了路——你的意思是,我们中国的当代文学缺少这么一个人?”

    张潮点点头道:“中国的文学传统比奥斯曼帝国还要悠久灿烂,经典还要丰富多彩。这个遗产自然很丰厚,但其实也是一种枷锁。

    白话文运动在表达形式上把这块石头搬开了一半,但是更难搬开的是剩下的那一半。”说着,张潮用手指了指脑袋,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个同学奇怪道:“鲁迅不算吗?”

    张潮笑着答道:“鲁迅都还没有被打成‘汉奸’,可见他还不算。——但他确实是最接近的。能说出古书的字里行间都是‘吃人’二字这种话,已经堪称不朽于史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盯紧了眼前的菜,似乎怕听到什么不经之论。鲁迅要当“汉奸”,才能给后人搬开石头。

    张潮说这种话,不怕被雷劈吗?

    张潮似无所觉,喝了一口快乐水,继续把话题绕回到帕慕克身上:“土耳其是近代进入工业化的后发国家,伊斯坦布尔至今也是全世界西化与反西化斗争的最前沿。

    帕慕克出生在一个西化家庭,祖父从推行西化的生意中大发其财,为家族积累了庞大的财富。他从小就能坐在可以眺望博斯普鲁斯海峡的书房里学习。

    他虽然也很喜爱奥斯曼帝国留下来的一些文化传统,但是他的价值观是明确拥护西化的,而且态度很坚定。”

    张潮见众人不信,就补充了一句:“你们想想《我的名字叫红》的情节还有结局。”

    闻言众人纷纷回忆起来。

    《我的名字叫红》讲的就是一个传统与变革冲突的故事——1590年,苏丹秘密召集4个细密画家(一种波斯传统绘画手法),让他们以欧洲风格,为一本颂扬他与他的帝国的荣耀的大书作画。

    这在原教旨盛行的16世纪,是非常危险的计划,被视为异教主义,因此画家们只能秘密进行。但在这个过程中,一名名为“高雅先生”的画师被人谋害,随即又发生一系列的谋杀。

    ……在众人的合力下,终于从未完成的图画里找出凶手——另一个画师“橄榄”。“橄榄”是才华横溢,并且是极度虔诚的艺术信徒,坚守传统细密画,即使知道这门艺术在欧洲浪潮的冲击下就要溃不成军,也无法放弃。

    最后他的信仰崩溃于发现自己的姨夫、另一位细密画大师热爱上了法兰克绘画的那一刻,失控的“橄榄”毁灭了所有他认为背叛传统的艺术大师,包括他自己。

    张潮看大家都回忆得差不多了,补充了一句道:“帕慕克在童年和少年时代,一直梦想成为一个细密画画师,他的书不少封面都是他自己画的。

    如果当初最早被发表的是他的画作,而不是,也许我们就看不到一个作家帕慕克了。”

    这一句话,如黑夜中的一根火柴,点燃了众人脑中那片幽暗的空间,蒙在《我的名字叫红》上面的那层薄纱,似乎一瞬间就被揭了下来。

    “其实‘橄榄’就是他自己?”

    “不,每一个画师都是他自己。‘橄榄’‘高雅先生’‘蝴蝶’‘鹳鸟’,都是他,也都不是他。”

    “帕慕克明明热爱细密画艺术,也深知本土画派的艰难处境,但还是让欧洲画派用一种无可争议的巨大力量,摧毁了本土画派。”

    “天哪,太残忍了!他怎么可以对自己,对自己国家的传统这么残忍?”

    “他不觉得可惜吗?”

    “帕慕克的世界观……真可怕啊!”

    众人议论纷纷,张潮则忙里偷闲地又剥了两只皮皮虾,津津有味地吃着。

    大家讨论了一会儿,张潮才道:“知道帕慕克为什么要被暗杀,还有送上法庭了吧?按人家国内传统派和广大群众的评价标准,他妥妥的一个‘土奸’,甘为西方势力走狗。”

    众人哑然,许多学生眼里流露出了迷惘的神色。

    一个学生忿忿不平地道:“帕慕克这样算不上‘土奸’,他只是反对用落后的传统去约束和压抑人性的正常需求,所谓‘矫枉必须过正’!”

    另一个则道:“那也要看实际情况啊!细密画纵然已经落伍了,但从艺术角度讲,还是有传承下去的必要的,不能一棍子都打倒。”

    还有同学道:“他的出身就决定了他的立场。他不是‘土奸’,而是始终站在其中一部分人这边,这部分人也是人家国内重要的政治力量和人群。”

    这时一个叫胡序的男老师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张潮的意思了。历史悠久、文明灿烂,但是在近代又落后‘西方’的国家,其实都会面临这个问题。

    传统与现代之间巨大的鸿沟,时刻在撕裂着人群的生活和思想,其中像帕慕克这样的知识分子受到的折磨尤为强烈。

    皈依传统,无法忍受那些落后的习俗对自由意志的压抑;皈依西方,又无法割舍传统当中那些美好的部分。想要在两者之间取衡,实际上更危险——就像走兽和飞禽都不喜欢蝙蝠一样。

    你之所以说帕慕克帮后来人搬走了石头,就是因为他冒了极大的风险,用明确的态度给后来人指出了如何在文学中处理这个问题。”

    张潮点点头道:“帕慕克既开了路,又扛了雷,土耳其的年轻作家可以沿着这条路狂奔了,所以我说未来很快会有不同的后起之秀冲击世界文学界的中心。”

    事实也是如此,在帕慕克之后,艾丽芙·沙法克、埃莉芙·巴图曼等陆续受到了强烈的关注。

    有人道:“你的意思是,中国的当代文学,少这样的一个人?”

    张潮道:“我们从外人的角度看帕慕克,欣赏他挑战传统的姿态和勇气。但是类似的人诞生在我们内部的时候,我们真的会欣赏吗?”

    又是一阵沉默。

    张潮道:“鲁迅当年不仅要打倒文言文、提倡白话文,他还要组织过汉字拉丁化运动,主张全面废除汉字,代以拉丁字母,就像越南那样。

    我们怎么评价当初他的这个主张呢?可惜,鲁迅要再活20年,或者没有被文化斗争牵扯那么多的精力,也许会替我们搬开那块石头。当然,也不免被骂毁灭中华传统的‘汉奸’了。

    所以,我们的当代文学不是落后没落后世界的问题,而是从来就没有一个足够有分量的作家,用自己的作品展现出某种理性的、可行的道路,为其他人梳理清楚‘继承传统’与‘拥抱现代’这个难题的症结所在。

    80年代的先锋作家纷纷回归现实主义,80后的年轻作家又都在回避传统叙事,其实都是这个症结的产物——包括我在内。

    就像我在饭塚荣教授课上说的那样,中国现代文学和中国文学的「现代化」是两回事,我们的「当代文学」,究竟是历史层面的「当代」,还是文学层面的「当代」,其实也要打一个问号。”

    说到后面,张潮自己的情绪也不免低沉下来,语气当中带上了自嘲。

    师生们也似乎感受到了这股情绪。一个已经取得这么多成功的年轻作家,骨子里似乎竟然是一个悲观主义者,确实有些出乎大家的意料。

    这时有同学大喝一声,吓了所有人一跳:“中国文学的「当代化」,就在我们这些人肩膀上了!从今晚开始,我们要为这个目标,奋斗不休!”

    立刻就有人笑道:“你这算什么?‘中国文学的大排档宣言’吗?”

    大家都笑起来,只是都有些落寞。

    张潮却认真地道:“有何不可呢?”

    众人都愣住了——你认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