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自杀式批评(月初求保底月票)
类别:
女生频道
作者:
长夜风过字数:5072更新时间:25/04/27 01:01:15
“大家是不是觉得一个数学只考了8分的文科生,说这句话只是为了活跃气氛?”张潮微笑地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学生,他们一个个都仰着一张朝气蓬勃的脸,注视着讲台上的自己。
“其实我们从小就听过很多这样的故事,比如大学者钱锺书考清华大学数学得了零分,照样破格录取。我不敢自比钱老,但是我们的经历确实有相似之处。”
“我不知道钱老怎么看待这种特殊的优待,但在我看来,这既是一种幸运,却也是一个诅咒!”张潮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了令全场哗然的一句话。
操场上的学生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笼罩着无限光环的学长为什么要对自己的经历进行否定,难道是为了后面来个大转折?嗯,张潮这方面被媒体公开报道的前科记录就不少……
领导们则更多的是紧张——“诅咒”这个词,怎么能出现在面对中学生的演讲场合里呢?这不散播封建迷信吗。但是现在总不能上去赶张潮下来吧?只能忍耐着继续听下去。
张潮的目光逡巡了全场的听众,似乎对这种反应早有预料。等到大家的躁动平息了一些,他才继续开口道:“文学虽然服务于人类的精神世界,但它的诞生却要根植在物质世界当中。”
“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共同构成人类文明,犹如一个硬币的两面,缺一不可。我数学只能考8分,就意味着一件事——我对这个世界物质层面的认知,注定不够深刻。”
“这是一个我无法回避的重大缺陷,它会反过来制约我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探索和呈现——而这,又是文学最重要的使命之一。”
张潮的这段话,对高中生来说有点超纲,但又不是完全无法理解。尤其是许多高三的学生,已经在课堂上学了一些基础的哲学概念,对此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感知。
反而是坐在主席台的大部分领导,完全无法理解张潮讲这番话的含义是什么,只是庆幸张潮没有再蹦出什么虎狼之词。
张潮接着说道:“大家看我迄今为止出版的所有作品,无论是长篇还是中篇,都存在两个很大的缺陷——我写的每个故事,无论技巧上多么华丽,但精神层面上,总是让人感觉似曾相识。
我塑造的每个人物,无论多么让人印象深刻,但却都被拘束在故事当中,缺乏抵抗现实与时间侵蚀的穿透力。”
看众人面露不解之色,他用了一个更通俗的说法:“也就是说,我已经出版那些的故事与人物,既缺乏独创性,也缺乏超越性,无论它们曾经创造了多么辉煌的销量,或者带给大家多么美好的回忆,都会很快在时光里速朽。”
这句话像一颗震撼弹一样,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炸了个晕头转向。现场的记者们也惊呆了,他们以为张潮就是来给大家喂点心灵鸡汤而已,没想到竟然能听到一个知名作家用这么决绝的方式否定自己以往的创作。
这哪是自我批评,简直就是自杀式批评!
记者很多都是文字工作出身,今天派来采访张潮的更是精选了文学功底比较强的一批,听完张潮的“自我批评”以后,一个个运笔如飞,在笔记本上都划出火星来了——
这是大瓜啊!
台下的领导也回过味儿来了,周校长更是连忙朝着张潮使眼色,可惜他位置太靠边,要想让张潮看见,除非张潮的眼睛是严重的斜视。
张潮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这就是偏科的惨痛教训啊,同学们!它影响的不只是考试,其实也在影响你的人生。刚刚我说没有人比我更懂一模,其实也没有人比我更懂偏科。”
“因为我对物质世界认识不深刻,现实经历又不够丰富……总之,种种缺陷吧,也就注定我对基于物质的社会的运行规律认知浅薄,所以我写的基本都是‘特殊化’的故事。
《少年的巴比伦》,关注的是小县城的边缘人物;《少年如你》,写的是校园霸凌;《你的名字》,是一个奇幻故事;《蜗居》,我让女主角偶遇了高官;《大医》,三个医生总是卷入重大历史事件当中;《刑警荣耀》,程队长从警察沦为阶下囚……”
“大家发现了吗?我从来没有写过一个底色是‘平凡’的故事。我总是要让人物置于与众不同的困境或者传奇当中,这样才能充分运用我的技巧,来掩盖我的作品在对物质世界认识上的贫瘠,和塑造精神世界上的盲区。”
随着张潮深入浅出的讲解,在场的领导们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是看过张潮作品的学生们,已经有些明白了——虽然张潮这么说,可他的还是很精彩啊……
操场上,三中“晨钟社”文学社几个要好的成员,已经趁着老师们都听入神的间隙,偷偷聚到了社长邱雪的身边。
听到张潮竟然这么严厉地否定自己的作品,这些文学爱好者们都惊呆了,其中一个低声道:“他,他是不是在‘欲扬先抑’?”
另一个显然对张潮研究颇深,不可置信地道:“按照惯例,他现在应该要开始装逼了啊……怎么还不装呢……”、
邱雪摇摇头道:“你们可能都误会了,学长这次是在真诚地做自我批评,不是为了装……那个啥。——好了,认真听,不要错过了。这是我们学习的好机会!”
众人听罢,连忙停止了讨论,集中精神听张潮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很多同学,是因为我选择了三中,甚至是因为我选择了文科。我还听说有一些同学因为我,对自己的偏科沾沾自喜。所以我想告诉你们,如果你们真的想走上文学之路,大可不必这么着急。”
“鲁迅先生先学地质勘探,搞采矿,后来学医,直到40岁才真的‘从文’。他第一部正式出版的作品是《狂人日记》吗?不是,是一本叫做《中国矿产志》的地质矿产专著,出版于1906年。”
“我最喜欢的家王小波先生,大学学的贸易经济,不仅数学极好,还自学了编程。他在1993年就自己写了文字编辑软件和输入法,并用它们创作了《黄金时代》。”
“我的老师于华,在成为作家前是一个牙医。有人说他是中国最擅长描写暴力和痛苦的作家,我想和他这段工作经历有一定关系——国外有统计,牙医是自杀率最高的职业之一。可能因为他们每天都要面对无数张痛苦扭曲的面孔。”
“海明威虽然是记者出身,但是动手能力极强,是个优秀的机械师。二战的时候,他曾经把自己的游艇改装成巡艇,用来侦察德国潜艇的行动。”
“《百年孤独》的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大学的专业是法律;《尤利西斯》的作者詹姆斯·乔伊斯是个精明的金融专家和野心勃勃的企业家;《罪与罚》的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学念的是军事工程学院,并且数学很好。
“还有契诃夫,他一直把医生当成自己的正式职业,写作是他的业余爱好。哪怕成名以后,这份业余爱好带给他的收入数十倍于当医生,但他仍然坚持出诊——然后不收病人诊金。”
张潮一口气举了一大堆例子,自己也停下来歇口气,同时让听众们消化一下刚刚的信息。
果然,这些所谓的“冷知识”,引起了很多同学的讨论,操场上顿时“嗡嗡”声一片。在互联网没有普及的时代,很少有人会把这些大作家人生的“边角料”告诉给人们。
张潮缓好了气息,问道:“最近在我主编的杂志《青春派·大观》上,有一部科幻《三体》正在连载,不知道大家看了没有?”
操场上响起了颇为整齐和洪亮的回答声:“看了。”
张潮心想长福不愧是自己的大本营,《青春派》的普及率竟然这么高——其实是因为很多学校都把他主编的杂志当成必订杂志之一每个班的报刊架上都有——接着道:“《三体》的作者刘慈欣,是一个电力工程师,这部作品就是他利用……忙碌工作的间隙,争分夺秒创作出来的。”
“还有一直和我一起工作的马伯慵、双雪涛,他们一个是学市场营销,一个是学法学和金融。”
听到张潮举了这么“亲民”的例子,学生们又惊叹了一阵。马伯慵、双雪涛也经常在杂志上发,尤其是马伯慵的,风趣幽默、脑洞极大,很受男生们的欢迎。
张潮道:“我为什么说今天的主题是「学好数理化·啥时写作都不怕」?就是因为你学理科也好,学文科也罢,其实都不影响你最后走上写作的道路。”
“相反,如果你学习文科,却没有把历史、地理的学科知识,用来充分理解这个客观的物质世界,你也无法成为一个合格作家,因为你的脑海当中,是无法建立起一个足够真实的、可以让人物活动的世界来。”
见操场的学生们都露出了迷茫的神色,张潮决定临时加一点互动环节,于是提问道:“大家都会唱李叔同先生的《送别》吧?——‘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我想请一位同学上台描述一下李叔同笔下的‘送别’是一幅怎样的画面。”
提问一出,所有学生都躁动起来,很多同学都举起了手。由于这个互动是临时加的,所以现场的主持也没有准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维持。
张潮倒是胸有成竹,看气氛到位了,开口道:“大家都很热情……这样吧,刚刚我在台下,和咱们三中‘晨钟社’的邱雪同学交流得不错。邱雪同学,你上来说说看?”
突然被点到名的邱雪一时间难以置信,旁边的同学也一脸震惊地看着她,有一个用羡慕嫉妒恨兼有的语气道:“你和张潮学长单独交流过?”
“什么时候?你们聊了什么?”
“藏得够深啊!竟然不告诉我们!”
邱雪顾不得回大家的话,一脸赧色地走上了主席台。张潮站到一旁,把演讲台的位置让给了她,说道:“大胆说,没关系。”
邱雪在话筒前深呼吸两口,平复了一下情绪,不敢看向旁边的张潮,用最标准的“好学生”的语言说道:“《送别》描绘了一幅夕阳西下,在苍茫寂寞的古道边,在一望无际的芳草映衬下,与朋友饮酒作别,看着朋友拎着行囊,沿着古道,身影渐渐消融在晚霞当中的画面。”
说罢,就站到了一旁。
张潮点点头,回到话筒前,问下面的同学:“请问大家认同邱雪同学说的吗?”
操场上一片点头认同之声音。
张潮笑着侧身看了一眼邱雪,又望向操场的学生们,再提了一个问题:“那好,既然是送别,为何会在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自古送别诗的场景多在早、在午,比如王维的‘渭城朝雨浥轻尘’。
因为古代交通所限,晚上是很少赶路的,即使坐船也是一样,例如我们学过的《夜泊秦淮》《枫桥夜泊》——夜里,船是要停泊岸边的。
所以为什么李叔同送别朋友会是在傍晚呢?”
这个问题一下就把在场所有人都问懵了。邱雪茫然地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张潮示意她先回到座位上,然后才开始解释:“我们学《送别》,一定要注意时代背景。李叔同写下这首歌词的时候,火车和轮船已经逐渐普及了,夜间赶路成为了比较简单的事。
所以这幅画面,并不是友人拎着行囊,沿着芳草依依的古道远行而去。而是提着行李箱,登上了火车或者轮船,在蒸汽和汽笛声中,与他挥手作别。这才能解释这首词的‘破绽’。”
操场上响起了一片“哦”声。语文组的老师面面相觑,他们教了这么多年书,也从来没有想到这个细节。
张潮感叹道:“这就是我说的,结合历史、地理这些学科知识,在大脑中构建足够真实的、可以让人物活动的世界的能力。没有这种能力,创作的天花板不会太高。”
见大家又在拼命消化他说的这些信息,张潮再缓了缓气,然后才说道:
“所有因为热爱文学,或者单纯因为强烈认同我而选择文科,以后想考中文系的同学,都要弄清楚一件事——作家,首先不是一个职业。因为职业意味着付出劳动,是必然有可预期的、相对稳定的物质回报的,俗称收入。
作家只是一种身份,表明你有能力从事写作这件事而已,其他任何都不代表——不代表你会有稳定的收入,不代表你能收获他人的认可和尊重,甚至不代表你写的作品一定能发表。”
“你们不能光看着贼吃肉,不看贼挨打啊。要是当年我第一次偷偷跑去咱们学校微机室上网发博客就被保安发现了,或者我的博客没有被《南国周末》的编辑看到,那么我今年大概大专要毕业,正在发愁找工作的事。”
操场上略有些紧张的气氛被这句话缓解了,响起了一片笑声。张潮当年的经历在学校里已经成为传说,大部分同学都耳熟能详。
甚至传出了更离奇的版本——张潮给宿舍阿姨写了情诗,把阿姨迷得神魂颠倒,所以才会放他出去……
张潮道:“你们完全可以先学好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可以先是公务员、工程师、会计、科学家、律师、医生、运动员……可以先去工作,可以先去创业,甚至可以去农村、去工厂干活——
然后再选择去当一个作家也不迟!你们知道平行时空吗?在这个时空当中,我20岁就成了作家,主要出版实体书;也许在另一个时空,我再过20年也不会选择写作,然后走在路上被大风刮倒的广告牌压死了呢?”
一番真心话,却让所有人都觉得张潮又在开玩笑,只不过不是那么好笑就是了。就是领导们又不高兴了,觉得“死”啊“死”的,学生们听了不好。
张潮继续说道:“所以一切皆有可能。当你将作家当成自己人生唯一的目标时,无形中,你就将人生的其他可能性切割了;你的世界也会变得逼仄和狭窄。”
“千万不要让写作成为你的一切。你还要去生活、去犯错、去跌倒、去胜利,去用生命再创生命!我期待有一个‘学好数理化’的三中学子,在深刻认识这个物质世界运行规律的基础上,写出比我更好的作品!”
张潮再次用目光逡巡了一遍操场上的学生,眼里满是18岁的自己,然后开始进入今天演讲的总结部分:
“好几年前,有本书叫《哈佛女孩刘亦婷》,是一个母亲介绍自己如何培养女儿成为美国哈佛大学高材生的成功经验。但这些年过去了,没有听说谁是看了那本书才让孩子考上名校的。”
“所以今天没有传授给大家任何成为一个作家的‘成功经验’。相反,我觉得我的失败和我的局限,可能会让各位同学更受益。”
“请大家原谅我的任性。我今天想讲的东西就这么多,如果冒犯了谁,或者让谁为难了——我也不会说对不起的!”
说罢,向台下一鞠躬,轻松地走下来了。
操场上先是死一般的沉寂,然后在没有领导带头鼓掌的情况下,响起了山呼海啸一般的掌声,整整持续了三分多钟,才渐渐停歇下来。
张潮的演讲,彻底震撼了每一个人!
而走下台的张潮,他的内心世界,也掀起了滔天巨浪……
(月初求保底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