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被秋风吹黄的村庄(两章合一)

类别:女生频道 作者:长夜风过字数:4660更新时间:25/04/27 01:01:15
    张潮很久没有睡过这么香甜的好觉了,就像一座石碑沉进了湖底,渐渐被泥沙掩埋,就连最灿烂的阳光也照不到镌刻在表面的心事。

    直到一阵阵微不可觉的“切切嚓嚓”之声,渐渐交织成一张网,笼罩在整个村庄上空,这些细密的丝线才将他从酣眠中拽出来。

    张潮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赫然发现已经是早上9点多。他连忙翻身下床,用昨晚打的山泉水简单洗了一把脸,就下到了一楼。

    手机直接被他扔在了屋子里。反正也没有信号,手机就是块大号手表。

    村委办公室已经没有人了,只在办公桌上躺着一个眼熟的篮子,里面装着两根玉米、一个鸡蛋,还有一个小碗,用盘子扣着碗口。

    篮子下压着一张纸,上面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却十分清晰的几个大字:叔叔你的早饭。

    张潮知道是韦广利家的小孩送来的。揭开小碗上的盘子,原来是一碗红薯稀饭。

    张潮心里有些歉疚,心想自己起得这么晚,也不知让人家等得多着急,又不好意思打扰自己,才让小孩把饭送过来。

    三下五除二吃了早饭,又去屋后的排水沟用泉眼水冲干净了碗筷,张潮这才拎上篮子,往韦广利家里去。

    沿着刚熟悉的村路来到韦广利的家门口,才发现大门从外面上了栓,显然是无人在家。张潮就把篮子挂在门口的柱子上,免得被鸡鸭或者猫狗弄脏了。

    这时他才注意到有一声一声的吆喝,绕过木楼间的缝隙,传入耳朵里。张潮忽然想起昨天村长说这两天要收稻子了,于是紧走两步,上到高处,向梯田的方向望去。

    只见金黄色的稻浪已经“退潮”了一小半,露出了土地黑色的胸膛。阳光下,还在起伏的稻浪里,星星点点地闪耀着亮光。

    张潮知道这是农人汗湿的背和镰刀刚磨过的刀口。

    张潮没有犹豫,顺着泉流和石板路,下到了田垄边上。只见田野深处,一个个小点,密密麻麻,间断无序;一声声高亢的吆喝,像接力一样传递到远方。

    男人、女人,甚至还有尚有力气的老人,都弓着背,弯着腰,马不停蹄的割着。

    张潮顿时手足无措,在这里,清闲仿佛成了一桩罪过。想要溜回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留在这里,又显得十分多余。

    这时候有人在稻田里向张潮的方向挥手。张潮仔细一看,发现正是村长。他可能是直起身来喝水,发现了尴尬站在田垄上的张潮。

    村长把手边的稻谷扎好,放下镰刀,上了田垄,一路走到张潮身边,笑问道:“起了?早饭吃了吗?”

    张潮点点头。村长接着道:“这里的稻子要收两天……我们这里海拔高、天气冷,太阳也不够,只能种两季稻子。这一季收完,就要等明年了。”

    张潮跃跃欲试地道:“有没有多的镰刀?我也试试看。”

    村长上下打量了一下张潮,看着他那比村民白皙得多的脸庞,有些担忧地道:“割稻子太辛苦了。要不然你帮忙起堆,或者打谷吧?”

    张潮倔强地道:“没试过怎么知道?”

    村长点点头,不再言语,带着张潮来到一处稻田旁,朝着干活的人喊了一声。只见稻浪里仰起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女脸庞,看到是村长,立马走了过来。

    村长对少女说了一通方言,少女看了看张潮,连连摆手表示拒绝。村长又说了几句,她才不好意思地看着张潮,反手把镰刀的刀柄递给了张潮。

    村长道:“她叫梁细妹,父母和哥哥在外面打工,她留在家里照顾奶奶。他们家的田不大,也好收。”

    张潮闻言向梁细妹友善地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道:“我叫张潮。要怎么割稻子,你教教我。”然后就脱下外套、挽起裤腿,意气风发地下到了田里。

    半个小时后。

    张潮捂着腰,瘫坐在田边的树下,心中的豪情壮志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他没料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费腰的工作。看着瘦瘦小小的梁细妹没事人一样,身子一起一伏、挥戈而作,心里只能默念:“术业有专攻……术业有专攻……术业有专攻……”

    不过他终于能体会到为什么许多作家都十分怀念农村生活了。

    繁重的农业劳动确实让人疲惫不堪,但是却能让人无比真切地感受到肉体的存在和创造的价值。

    仿佛下一刻就要折断的腰、太阳晒得生疼的脖颈、汗水蜇得睁不开的眼睛、酸痛得抬不起来的手臂……身体用最真实的反应提醒精神自己的状态。

    但是当张潮看到自己半小时割出来的那一片小小的露着稻茬的田地,看着被自己笨拙的手捆扎起来的稻株,忽然又有一种无以伦比的满足感在心中洋溢。

    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原始的劳动,有着最直观的收获。你可以无比切实地知道,自己生存的最底层的细节和秘密。

    这种特殊的感动,是其他劳作很难代替的体验。也难怪农业劳动,能成为文学恒久的主题……

    “呸呸呸……想什么文学,别犯贱……”张潮连忙收敛心思,不再过度联想。这次来什雷村,别说笔记本电脑了,他连一张纸、一支笔都没带。

    他就是准备远离带给他无数荣耀、财富,也带给他无数烦恼的文学一阵时间。

    树荫下张潮休息够了,又要起身“逞强”一下。但是却被梁细妹阻止了,她用十分生涩的普通话道:“我,割稻子;你,堆稻子。”

    梁细妹其实上过学,普通话不是完全不会。但由于这几年一直呆在村里,原本底子就不好的普通话,慢慢就退化了。今天遇上了张潮,渐渐又开始说了。

    张潮知道这是照顾自己,臊红了脸。不过知道自己割稻子就是拖人家的后腿,割出来的稻子不是稻杆长短不一,就是每扎粗细不均,时不时还被稻叶割到。

    割下来的稻子,起那种一人多高的大堆要技术;自家地里只要十多扎拢成一个头尖底圆的小堆就好,张潮很快就学会了。

    就这样梁细妹在前面割,张潮在后面堆,不大的田地里很快就出现了十多个矮矮的稻谷垛子。

    饶是这样,张潮也被累得不轻。抱着的稻穗,随着他的脚步振动,上下有序地颤动。那狭长的稻叶贴在张潮的颈脖子上,刮起了条条红印子。汗水相浸,又痛又痒。

    劳动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张潮又堆好一个稻垛,就见到梁细妹已经拎着镰刀站在自己面前,麦色的肌肤上布满红印,衣服也被汗水渍透。

    但是她的脸上却是轻快、愉悦的神情,对张潮说道:“休息,吃饭了。”她的眉眼并不精致,此刻却闪耀着动人的光芒。

    张潮点点头,直起腰来。只见梯田稻海已经被收割了快一半,农人们都从田里上来了,三三两两往自家走去。

    木楼群的上空已经升起了袅袅的炊烟,梯田旁的人家甚至都传出了饭菜的香气。

    村长已经来到张潮和梁细妹身旁,对两人道:“你们今天都到我家里吃饭。细妹你奶奶让我婆娘接到家里了,今天我们吃鱼包韭菜!”

    梁细妹脸红了起来,连忙又用方言推辞着什么,终于还是拗不过村长,跟着来到了村长家里。

    韦村长的家并没有比其他村民“豪华”什么,只是更干净些,似乎为迎接张潮的到来,特意清扫了一遍。门口的空地,特地拿水冲洗了,一摊鸡鸭屎也见不到。

    格局也与其他村民没有两样,堂屋中间是火塘,上面同样架着一口大黑锅。酸香味已经扑鼻而来,让干了半天活儿的张潮登时就饥肠辘辘起来。

    不同的是,火塘边的弯桌上,摆着一个竹箕,里面盛着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水族“鱼包韭菜”了。

    “鱼包韭菜”是将鲤鱼或草鱼,去鳞、去鳃后,沿背部剖开(但腹部相连),除去内脏、清洗干净,再用九阡酒、荤葱、大蒜、生姜、糟辣去腥调味。

    然后再将洗净的宽叶韭菜、广菜充填在鱼腹内,将两半鱼合拢,用糯米稻草扎牢,放入大锅内清炖或大甑子中清蒸而成。

    “鱼包韭菜”是水族人祭祖、待客一定要上的一道美味。韦广利昨天就因为时间仓促没有准备这道菜,还让儿子给张潮道了歉。

    张潮虽然之前来过山都,但是“鱼包韭菜”还是第一次吃。一尝之下,果然酸辣鲜美。鱼肉在长时间的蒸制下,变得细腻柔嫩,就连鱼骨也变得酥脆清香。

    胃口大开的张潮,连着添了三次饭,才心满意足的放下饭碗,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倒让一桌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梁细妹好奇地看着张潮,想说什么的样子,却又因为担心张潮听不懂而不敢开口,安安静静地吃完了饭,最后也没有和张潮说上一句话。

    吃过饭,张潮又去村委会的二楼午休了。不过下午2点,他还是忍着身体的酸痛来到了田边,给梁细妹打下手。

    经过一天的合作,梁细妹和张潮终于熟稔起来,普通话也说得越来越利索。张潮从她口中得知,他们家的田其实不止这些,但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种不了那么多,所以其他地就给了亲戚种……

    他还知道梁细妹其实在镇上一直读到了初中,不过因为哥哥也跟着父母去贵阳打工了,家里没有人照顾,所以不得不中断学业,留在家里帮忙……

    他还知道梁细妹其实也想去贵阳打工,去贵阳打工就可以嫁给城里人,像村里的谁谁谁,回什雷村的时候一身洋气的华服,别提多风光了……

    张潮静静听着这个少女对未来的憧憬,冷不丁地听到她问道:“我们都想出去,你为什么要进来?”

    张潮闻言哑然,想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又不能再用“我是疯子”来敷衍,毕竟对方不是10岁的小孩子。

    他这次的“逃跑”,是在极大的冲动下的随机行为,原本就没有深思熟虑过,只是觉得自己一时半会过不下去那种忙碌而压抑的日子。

    但是这种“小资情调”,在梁细妹这个乡村少女朴实的生活愿望面前,却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他与最刁钻的记者对谈过,也和最偏执的质疑者对质过。无论是多么众目睽睽的现场,还是面前摆满了长枪短炮的转播镜头,他几乎没有洒汤漏水的时候。

    他永远在申辩、永远在回答、永远在嘲讽、永远在辩驳,永远在聪明地给自己填坑,也永远在巧妙地给别人挖坑……

    如果让熟悉张潮的人看到他此刻窘迫而难以言说的尴尬,恐怕都会惊掉下巴——这还是那个巧舌如簧、从容不迫的青年作家、媒体弄潮儿吗?

    梁细妹等了半天,也没有听到张潮的答案,自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道:“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不该问的。”

    张潮意兴阑珊地摆摆手道:“和你无关,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因为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勇敢和自信吧……我不确定。”

    梁细妹没有听懂,不过还是莞尔一笑。

    这时候一阵大风吹过山间,林海发出了“呜呜”的咆哮声,什雷村就像一座被黯沉的海浪与呼啸的风暴包围的小岛,似乎随时要被吞没,却坚如磐石、岿然不动。

    张潮的脑子里忽然响起了几句诗:

    「多年后我在城市的鸽子房中

    稻叶上那密集的锯齿

    仍在我的梦中时不时地

    锯着那被秋风吹黄的村庄」

    到了晚上,就要给刚割好的稻谷脱粒。这个活儿同样没有农机,要手动不断地掼打稻株。技术难度并不高,但是张潮已经累得干不动了,就没有参与。

    吃过晚饭,他到村里的小广场上吹吹风。这里节日时举行各种祭祀和祈福活动,平时就供村民休闲围聚。

    只不过这时候大人们和半大的孩子都要去忙脱粒了,所以只有一群小孩在这里游戏。看到张潮来了,都停下来,好奇地盯着这个奇怪的外人。

    不过由于今天张潮也参与了农业劳动,所以孩子们并不怕他。领头的正是韦广利家的儿子,叫韦恩泽。

    他和张潮最“熟悉”,毫不胆怯地领着大家把张潮围了个严实,笑嘻嘻地道:“叔叔,给我们讲讲故事吧?”

    张潮看这些孩子最大的也不过10岁,最小的可能就六七岁,想了想看,道:“要不然我讲童话给你们听吧?他们都听得懂吗?”

    韦恩泽连连点头道:“最小的听不懂,其他都能听一点。不过,你说了,我懂了;我就可以再说给他们。”韦恩泽不懂“翻译”这个词,就用最朴实的语言表达了出来。

    张潮笑道:“那好,我说了——从前,在黑森林的边上,有一个王国,王国里有一个国王……”

    讲了半天,张潮忽然发现不仅其他孩子,就连普通话贼溜的韦恩泽也一脸茫然。张潮问道:“怎么了?听不懂吗?”

    韦恩泽道:“王国是什么?国王又是什么?”

    张潮:“……我们换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小朋友,不爱卫生,人人都叫他‘邋遢大王’……”

    张潮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孩子们的表情,发现依然是一脸茫然,心中的挫败感油然而生。但是他不气馁,接着道:“我们再换一个……”

    张潮又陆续说了两个自以为特别通俗易懂的童话故事,但是都没有真让这些孩子听懂。这些故事,都离他们的生活经验太遥远了……

    张潮颓然闭嘴。韦恩泽安慰道:“叔叔,你不会讲故事不要紧,你和我们说说城里的新鲜事吧?听说大城市里的楼有一百层那么高是吗?”

    ……

    当天晚上,感受到奇耻大辱的张潮敲响了村长家的门:“村长,有纸和笔吗?”

    (两章合一)